詞 選 李 煜

生平簡述  南唐後主李煜，字重光，初名從嘉，號 鍾隱，又號蓮峰居士，中主璟第六子。 宋太祖建隆二年嗣位為南唐國主；開寶 八年國亡，歸宋，授右千牛衛上將軍， 封違命侯。宋太宗即位，改封隴西公。 居宋二年餘卒，或云太宗賜藥毒殺之， 追封吳王，世稱李後主。煜廣顙、豐頰、 駢齒、一目重瞳子，風神灑落。少頴悟 嗜學，工書畫，精音律。然經國大業， 非其所長，而大廈之傾亦非一木之所能

支也。詞與其父璟所作合編，稱南唐二 主詞，傳本甚多，皆出後人輯錄，各有 短長。近人唐圭章撰南唐二主詞彙箋， 合校諸本，加以注釋，最便初學。南唐 烈祖李昇昇元元年即後晉天福二年生， 宋太宗太平興國三年卒，四十二歲。

詞作賞析

清平樂 李煜

清平樂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 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信無憑，路遙歸夢難成， 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生。

玉樓春 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 〈初了：化妝初罷。〉 〈明肌雪：肌膚如雪愈發光彩奪目。〉 〈嬪娥：宮殿中的女子，此指舞隊。〉 〈魚貫列：依次排列。〉 鳳簫吹斷水雲閒，重按霓裳歌遍徹。 〈吹斷：意指盡情吹奏。〉 〈水雲間：指樂聲飄蕩於水雲之間。〉 〈重按：重奏。〉 〈霓裳：即霓裳羽衣曲，唐舞曲名。〉

〈歌遍徹：從第一樂章演奏到最後樂章。遍：大曲的名 目，猶如現在所說的樂章。唐宋大曲是由同一宮調的 若干「遍」組成的成套樂舞。徹：樂曲終了。〉 臨風誰更飄香屑，醉拍欄干情味切。 〈香屑：香末。相傳後主宮中設有主香宮女，掌焚香及 飄香之事。〉 〈拍闌干：依節奏在闌干上打拍子。〉 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休放：不要點燃。〉

 相見歡  李煜

相見歡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林花謝了春紅：林花已辭謝春天的紅艷，亦即林花已 經凋零了。〉 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 〈胭脂淚：指女人的眼淚。女人臉上搽胭脂，淚流過臉 就成為「胭脂淚」。〉 〈重：再。〉 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 相見歡  李煜

相見歡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 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翦不斷，理還亂， 是離愁，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

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 秋風庭院蘚侵階， ㄧ桁珠簾閒不捲，終日誰來。 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 晚涼天淨月華開， 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 虞美人  李煜

虞美人 春花秋月何時了，往事知多少， 〈何時了：什麼時候才結束呢？〉 小樓昨夜又東風，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 〈故國：指南唐。〉 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 〈雕欄玉砌：雕飾的欄杆，白石做的臺階，指南唐華麗 的宮殿。〉 〈朱顏改：美好的容顏改變了，此處指人事變遷。〉 問君能有幾多愁， 〈君：指作者自己。〉 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李煜詞的分期 後主之詞，由於生活之轉變，可分前後兩 期。開寶八年（九七五），三十九歲， 為前後兩期之分界線。  1. 南唐雖已奉宋正朔，但仍不失為一國 之主，有美滿歡娛之生活。成為前期生 活之中心者，當為大小周后。  2. 開寶八年，金陵淪陷，後主開始其悲 慘之俘虜生活。此時詞篇，無論內容與 風格，均有劇烈之轉變。（ 1 ）在內容 方面，國破家亡之悲替代戀情歡娛；

 （ 2 ）風格方面，則一掃濃豔輕快之跡 而成悲愴淒楚之音。後期為時雖僅短短 四年，但其永傳不朽之作品均產生於此 四年中。  後主才高情重，才高則思放，情重則語 傷。昔日以帝王之尊，一旦降為階下之 囚，江山未改，故國何處？緬懷舊事， 遂不覺無限悲憤悽慘之情，傾瀉而出也。

＊葉嘉瑩對李煜詞分期的看法  後人往往將後主詞自亡國前後分為二期， 以為亡國前的作品乃是香豔的，而亡國 的作品乃是悲哀的，這從外表來看，原 是不錯的，然而却殊不知後主這兩種不 同的風格。原來卻乃是同出於任縱與純 真之一源。後主在亡國前寫閨情之直寫 到「微露丁香顆」、「笑向檀郎唾」， 寫幽會之直寫到「一晌偎人顫」、「教 君恣意憐」，固然乃是任縱與純真之表 現，而後主在亡國後寫悲愁之直寫到

「一江春水向東流」，寫故國之直寫到 「不堪回首月明中」，實在也同樣是任 縱與純真之表現。

二、李煜詞的特色  李煜詞之所以得到人們的普遍喜愛，更 重要的還在藝術性方面。王國維在「人 間詞話」裏說：「溫飛卿之詞，句秀也； 韋端己之詞，骨秀也；李重光之詞，神 秀也。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 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 李煜的詞所以超過前人，首先是他把藝 術的筆鋒深入於人物心靈的最深處，從 而塑造出生動的人物形象。特別在他後 期詞中的抒情主人公的心理描寫，顯得 更為生動與突出。

其次，李煜善於運用最概括性的比喻， 把一種抽象的可感而不可道的感情，用 形象的語言，真實具體地描寫出來，如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 流」和「離恨恰如春草，更行更遠還 生」，用東流的江水和無邊的春草的形 象來刻劃離愁別恨，實在是一種創造。 在李煜詞中的藝術形象，是通過精煉而 樸素的語言來完成的。這充分體現了作 者的高度藝術才能。

三、溫、韋、馮、李四家詞之比較 （一）飛卿之詞全以辭藻之精美以及對 於這辭藻之排列組合的錯綜變化取勝， 沒有鮮明的個性和感情。飛卿詞在這一 類作品中，雖然表現之藝術最為精美， 予人之聯想最為豐富，然而在風格上言 之，他畢竟仍然是屬於晚唐、五代徒供 歌唱賞玩的豔詞之作者。

（二）至於端己的成就，則在於他能把 個人之生命感情帶到了不具個性的徒供 歌唱的豔詞之內，寫成了真正屬於一己 抒情的詞篇。從不具個性的豔曲，到具 有鮮明個性的情詞，這是晚唐、五代詞 在意境方面第一度的演進。

（三）馮正中的詞，則獨以意境之「深 美閎約」見長。正中詞所表現的乃是一 種經過醞釀提煉以後的，有著綜合性體 認的感情之境界，他的情意雖不為現實 所拘限，然而却是確實有著某種主觀深 摯之情意的。由飛卿之客觀唯美的香豔 的歌詞，到端己之主觀抒情的戀愛的詞 篇，再轉而為正中之表現為經過綜合醞 釀以後的一種感情之境界，使得原以唯 美與言情為主的豔詞染上了一種理想化 的象喻化的色彩，而且深深地影響了北 宋初年如大晏、歐陽等一些重要的作者，

 這是晚唐、五代詞在意境方面極可注意 的一大演進。

（四）至於後主之成就，則可以分為兩 方面來看：其一是內容方面的，由於一 己真純的感受而直探人生核心所形成的 深廣的意境；其二是由於他所使用之字 面的明朗開闊所形成的博大的氣象。而 後主的開朗博大的字面與氣象，則有令 人耳目一新之感。後人稱東坡詞「逸懷 豪氣」，「指出向上一路」，後主實在 乃是一位為之濫觴的人物。這種開拓， 當然對於詞之演進有極重要的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