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聲音◎王家祥 秋日的聲音內斂而細緻，時常被不肯離去的夏日尾端喧賓奪主；秋天的心境讓我們容易看見深層的自己，彷彿這是大地的韻律，存在已久......

十月，城市之中，夏日與秋季的分野混沌未明，秋天來臨的聲音難以傾聽；可是曠野的芒絮已悄悄結實，它們懂得秋季是溫柔豐美又圓滿的日子，秋日的聲音內斂而細緻，時常被不肯離去的夏日尾端喧賓奪主；其實秋季是一直存在的，在溪床的曠野之間，在海岸的草澤地帶，在高山的草原和森林中準時降臨；城市之中，只有將心事結實於胸的人，才記得側耳傾聽吧！

其實季節是萬物心境的轉換；秋日的天空時常沒有欲望，看不見一抹雲彩，秋高氣爽似乎意味著心境的圓滿狀態。春日的新生喜悅，叨叨絮絮到夏日的豐盈旺盛，滿溢狂瀉；風雨之後，秋日是一種平和安寧的靜心，內心既無欲望也就聽不見喧囂的聲音，此時真正的聲音便容易出現了；秋天似乎是為了靜靜等待冬日的死亡肅寂做準備，曠野上行將死亡的植物時常給我們憂鬱的印象，所以誤以為秋天是憂傷的季節。

也許秋天的心境讓我們容易看見深層的自己，彷彿這是大地的韻律，存在已久，只是我們習於不再察覺；對於候鳥們來說，秋天是旅行遷移、改變生活的季節。牠們勇敢往南而下，逃避嚴苛的北國寒冬，如果嚴冬意味著死亡的威脅，候鳥們在每年的秋天準時面對這個生活的課題，與夏日的無憂無慮，食物豐足完全不同。如果那個真正的聲音意味著提醒我們面對死亡的深意，思考生命的存在，像西藏的高僧在高原上體悟死亡是生命的一部分，接近死亡可以帶來真正的覺醒和生命觀的改變。

佛陀教導我們要往內看，仔細傾聽內心深處真正的聲音；那聲音就是心性，生和死皆在心中，不在別處。心是一切經驗的基礎，它創造了快樂，也創造了痛苦；創造了生，也創造了死。體悟心性就是體悟萬事萬物的本質。佛陀說我們的存在就像秋天的雲那麼短暫，我們的心性卻永遠不變或死亡可觸及；真正的心性就有如天空般無邊無際，自由開放，而欲念心的混亂則是飛過天邊的雲。

對於一年生的草本植物而言，秋天是全力盛裝正視死亡的美麗季節。秋天的雲最短暫，秋天的欲望最少，秋天最接近死亡，秋天是生命覺醒和改變的最佳季節；所以秋天一點也不憂鬱，秋天無歡亦無悲，清明爽朗。秋天的聲音細緻內斂，難以傾聽。

漢人曆法中九月是秋天的起端，正是西南海岸的平埔族釋放向魂的開向祭舉行之際；所謂向魂指的是大地上一切的魂靈。西拉雅人以月亮的陰晴圓缺謹記奉祀祖先阿立的儀式要日月遵行，永傳後世。西拉雅人以身體髮膚的感受和眼觀萬物遞嬗輪替來判斷節氣與四季的律動。因此安慰向魂的祭典舉行之際，雖已是漢人曆法中白露之後，霜降之前的秋分，在古稱倒風內海的西南海岸野原上仍是獵鹿人赤身裸體的

三向 是吉貝耍人祭拜阿立母的動作行為－拿檳榔、噴酒、念祝禱咒，「三向」是西拉雅語譯音跟數字無關，用唸的三向語是珍貴的殘存西拉雅語，只是已沒人能翻譯其義了。不僅熟蕃後裔拜阿立母，福佬後裔也普遍祀壺。在吉貝耍西拉雅祀壺信仰是「強勢」的文化。

祀壺《南瀛學》電子報第35期

夏季，暑氣依舊逼人。只有敏感的伊尼卜司（女巫）必須細心注意節氣的變化，在早晨的露水漸漸增多轉寒之後，直到降霜於田野之前的那段陰晴圓缺，便是決定安慰向魂的時機了。記得將壺中鎮壓向魂的伊尼青葉（澤蘭）從向水裡拿開，釋放被禁閉整個春夏的魂靈們回到世間悠游。

魂靈們在秋天群起回到世間悠游的聲音我們聽不見，那是生命死亡後的聲音。生命發生的聲音有些是聽不見卻看得見的，某些聲音可以在心中滋長，甚至變得很喧囂，耳畔卻沒有任何聲響；只有西拉雅的女巫聽得見向魂渴望秋天的聲音吧！相信魂靈們繼續在世間遊蕩的聲音從來不曾離去，西拉雅人於田野上響起的賽戲祭歌，在秋天卻逐漸消失了！我們在臺灣古文獻上聽見的獵鹿人奔馳在疏林草原的聲音已成絕響！看見的秋日祭歌已經不在公廨廣場上回盪悠揚！

西拉雅人知道，秋日草野的氣息真正來臨是從霜降之後，粟米成熟的那個月圓之夜；在那一夜要舉行祖先阿立誕辰的狂歡夜祭；粟米總在夏天拚命成長，秋天收成。從夜祭之後便是真正的秋天了！那是漢人曆法小雪以後的十月十五日，草木開始枯黃蕭瑟，鹿群必須集體遷移南下，尋找尚未枯死的青草與耐寒的新葉，也是獵人們群集出動，在草野上圍獵鹿群的時節。

夏末秋初，待在大肚溪口繁殖育雛的小燕鷗，正準備沿著西海岸南下；由於繫放的資料尚未齊全，沒有人知道這群夏季在臺灣育雛的小燕鷗，確切的度冬區在哪裡。小燕鷗在臺灣大多被歸類為夏候鳥以及少數的留鳥，秋天離開臺灣往南而去吧！另一批白翅黑燕鷗以及黑腹燕鷗則領著雛鳥們剛從北方飛抵西南海岸的潟湖沼澤，打算停留在此地過冬；小燕鷗隨著夏天的腳步剛走，白翅及黑腹便乘著秋天而來。

黑腹燕鷗 & 白翅黑燕鷗 葉小黑

不管是夏候或冬候鳥的幼雛皆已學會飛翔，在秋天展開牠生命的首次變遷。巧的是無論小燕鷗、白翅黑燕鷗或黑腹燕鷗，褪去艷麗的夏季特徵之後，所展現的冬羽彼此非常類似；因此不明就裡的人還以為西南海岸的天空，海鷗來來往往，一直不曾遠離。

夏末是深水式捕魚的小燕鷗，飛翔於廣闊的海岸凌空入水的聲音。小燕鷗看準目標，俯衝入水之後並不馬上拉起，潛水的剎那聲響沈穩地漫散於水深的魚塭或河口地帶。秋意漸濃之後則換作白翅黑燕鷗等如燕子取水般的淺水捕魚之聲，愉悅輕快地在銀色的鹽田上濺起微微四散的水花；西南海岸的秋天，光是鷗科的鳥類便如此地繁複交錯，來來去去；飛翔的聲音，捕食的聲音，聚集棲息的聲音，在經常無雲的天空，銀青色的水域，伴隨著海潮恆常的律動。

我還聽得見風吹過耳畔的聲音，帶來鷸在空中清脆的啼鳴，巨大的蒼鷺緩緩鼓動羽翼以及澤鵟翻飛於湖沼上空，驚起群鴨的聲音；我彷彿也聽得見海岸倒退，地層陷落，嘈雜的抽沙機正在偷偷搗毀魚貝類繁殖的海床，喧囂的推土機正瘋狂填高海岸沼澤，愚癡地想與大海爭地。可是海岸陷落，漁民捕不到魚的聲音很微弱，在秋天裡幾乎聽不到，那些忙碌的企業家與政府官員聽不到。

彩鷸台灣野鳥生態攝影展～郭耿光 地點：宜蘭 彩鷸台灣野鳥生態攝影展～郭耿光 地點：宜蘭

金斑行鳥 - taitung鷸、行鳥

鴻雁taitung2009

大海咬掉土地的聲音從來沒有驚嚇過那些炒作土地的財團或管理國土的官員，他們不斷在海岸建設自以為是的海堤，代表人類無知而混亂的欲望；事實證明，那些摻雜著欲望和私心的所謂「人定勝天」的工程，在過去往往不堪一擊；懂得運用濕地沼澤柔軟天生的緩衝力量保護海岸，才是智慧的科技；他們的粗暴源自於不願傾聽濕地沼澤應付海潮侵蝕的巨大力量，他們一直聽不見自己內心真正的聲音。

西南海岸的野生鹿群不會在秋天面臨死亡的威脅了；牠們的聲音已經自大多數人們的心中撤離。唯有讀起古文獻的人，才會在書中再度看見絕種的野生梅花鹿踩動大地的聲音。 難道連秋天最後一陣沼澤吹來的風也要趕盡殺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