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課　 鄭伯克段于鄢

鄭伯，鄭莊公。段，莊公的弟弟共叔段，兩人為了王位的爭奪而戰於鄢，後莊公勝了共叔段，將其逐出鄭國。 鄭伯克段於鄢發生於魯隱公元年，揭開了春秋史的序幕。

題解 春秋：以魯史為中心，編年紀事，共歷十二君：隱、桓、莊、閔、僖、文、宣、成、襄、昭、定、哀。 紀事本末體：撰寫史書的體例之一，以事蹟為主，詳一事之本末。 波瀾起伏：指故事發展變化莫測。 峰迴路轉：本指山路曲折蜿蜒，此指故事發展於絕望處又見轉機。

鄭莊公是一個雄鷙陰沉、猜忌能忍的國君，他也是春秋初年最有權勢的諸侯。莊公原為周平王卿士（輔佐大臣），因鄭國逐漸強盛，平王乃擬分權於虢公，莊公怨王，平王不敢承認。莊公為了繼續當天子的卿士，竟與周平王交換人質，大大違背了當時的君臣倫理。周桓王即位（魯隱公三年，前七二○），欲以虢公為卿士，莊公大臣祭仲遂帥師割取溫之麥與成周之禾，以為要脅，史稱﹁周鄭交惡」

桓王三年，鄭莊公朝王，桓王待之不合禮制；五年，桓王命虢公為右卿士，以分莊公權；十三年，桓王奪莊公之權，莊公於是不肯朝見天子。同年秋天，桓王親自率領周、蔡、衛、陳之師共同討伐鄭國，桓王自將中軍，與鄭國戰於繻葛；鄭國軍隊不僅擊退諸侯聯軍，鄭臣祝聃並且射中周天子的肩膀，周天子的軍隊大敗而退，史稱﹁周鄭繻葛之戰﹂。

鄭莊公既攻打弟弟、放逐母親，乃至賭咒斷絕母子關係；又敢與周天子交換人質，甚至興兵與之對抗，並且縱容部下射傷天子，由此可見鄭莊公對周代封建禮教的破壞程度：既摧毀了封建禮教中的「兄弟」、「母子」二倫，又擊垮了封建宗法中「君臣」上下的倫理，所以鄭莊公雖治國有方，使鄭國躋身春秋強國之列，但歷代的評價卻以負面居多。

左傳作者以冷靜客觀的筆調，首尾具足、結構嚴整的將這件震撼歷史、顛覆傳統的重大事件刻劃得委婉而周延，使人讀來歷歷在目，既清楚了解春秋時代社會風氣的實況，也切實掌握當時政治與倫理的真實面相，值得仔細品味、深思。

作者 漢代對左傳的稱呼有：春秋左氏傳、春秋左氏、左氏春秋、左氏、左氏傳，而我們習慣用的「左傳」應是杜預在注解左傳時最先使用的。 春秋三傳：左傳、公羊傳、穀梁傳。左傳以記事為主，公羊與穀梁二傳以釋義例為主。 傳：解經者為「傳」。

左傳多於春秋的部分稱為「續傳」，而春秋經文沒提到，左傳卻詳細記載的事件，後人稱之為「無經之傳」。

左傳系統而周延的記載了春秋時代二百多年的政治、軍事、社會、文化、經濟、外交實況，乃至與外族的交通、融合概況，真實而深刻的反映了春秋時代的歷史面貌。 根據左傳所記載春秋時代的歷史事實，往上可以推溯西周、商、夏朝三代文明發展的情況，往下可以推知戰國、秦、漢文明的起源與進步情況。

左傳最為人所稱道的是春秋時代重大戰爭的描述，例如：秦晉殽之戰、晉楚城濮之戰。 沾溉：影響。如：漢之馬、班，唐之韓、柳，清之方苞皆受其沾溉。

全文大意 這是一個家庭倫理悲喜劇，故事的核心人物是姜氏。由於姜氏偏愛叔段，使得自小失寵的莊公個性陰沉，更種下了放肆胡為的叔段謀反的野心。悲的是兄弟手足的鬩牆、母子的失和；喜的是莊公因潁考叔的孝心而感動，有所悔悟，終究恢復了母子親情。

第一段：追述事件的遠因

初，鄭武公　娶于申，曰武姜，生莊公及共(ㄍㄨㄥ)叔段。莊公寤生，驚姜氏，故名曰寤生，遂惡(ㄨˋ)之。愛共叔段，欲立之。亟請於武公，公弗許(因不合封建的體制)。 譯：當初，鄭武公娶申國女子為妻，名字叫武姜，生下莊公和共叔段。莊公出生時難產，腳先生出來，讓姜氏受到驚嚇，因此取名寤生，姜氏很討厭他，偏愛共叔段，想要立他為太子。屢次向武公請求，武公都不答應。

賞析：短短幾十字，既引出事件的三個人物，又充分顯現武姜不可理喻的個性。

第二段：姜氏處心積慮為共叔段爭取權勢。

及(等到，通迨、逮、比及)莊公即位，為之請制。公曰：「制，巖邑也，虢叔死焉(於此)；佗邑唯命(婉曲)。」請京，使居之，謂之京城大叔。 到了莊公即位，武姜為共叔段請求制地作為封邑。莊公說：「制是個形勢險要的山城，以前虢叔就是死在那裡。要是別處，我一定從命。」武姜於是請求京邑，莊公就把京邑封給共叔段，讓共叔段住在那兒，稱為京城大叔。

莊公深諳叔段的野心，故意將不合禮制的京封給叔段，等著他造反，以便打擊收拾他。而武姜也毫不掩飾自己偏愛叔段的心機。

賞析：既寫姜氏的心態，也寫出莊公表面上似乎關心叔段，實則處處防範，便以「虢叔死焉」加以拒絕，及姜氏請京時，便大方答應，因京城距離鄭都不遠，易於掌握。 以上兩段寫事件的遠因。

第三段：記述叔段的野心日漸明顯。

祭仲對莊公說：「都邑超過五百丈，會造成國家的禍害。先王的制度，大邑不超過國都的三分之一，中邑不超過五分之一，小邑不超過九分之一。現在京邑超過規矩，不合先王的制度，君王將不堪其憂。」 祭(ㄓㄞˋ)仲曰：「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造成國家的禍害)。先王之制：大都，不過參國之一；中，五之一；小，九之一(層遞)。今京不度，非制也。君將不堪。」

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對曰：「姜氏何厭 之有(倒裝，即「姜氏何有厭」)？不如早為之所(動詞，處置)無使滋蔓。蔓，難圖也。 莊公說：「母親武姜要這麼做，如何能避開禍害？」祭仲回答說：「武姜哪會滿足？不如早作安排，不要讓他的勢力繼續蔓延；一蔓延就難對付了。 公曰：「姜氏欲之，焉辟害？」對曰：「姜氏何厭　之有(倒裝，即「姜氏何有厭」)？不如早為之所(動詞，處置)無使滋蔓。蔓，難圖也。

蔓草猶(尚且)不可除，況(更何況)君之寵弟乎(層遞句意)！」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意謂：你等著看叔段自取滅亡吧)」 蔓延的野草尚且不易鏟除，更何況是君王您所寵愛的弟弟呢？」莊公說：「多行不義，一定會自取滅亡，你等著看吧！」 這是莊公一手導演的「請君入甕」的計謀，陷母親、弟弟於不義。莊公之陰狠由此觀之。 蔓草猶(尚且)不可除，況(更何況)君之寵弟乎(層遞句意)！」公曰：「多行不義必自斃。子姑待之。(意謂：你等著看叔段自取滅亡吧)」

第四段：續寫叔段果然坐大

既而大叔命西鄙、北鄙貳(轉品，名詞轉動詞，有二心)於己。公子呂曰：「國不堪貳(一國不能有二君)，君將若之何(「若何之」的倒裝)？欲與(讓位)大叔，臣請事之(請你允許我去侍奉他)；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不要使人民有離亂之心)　！」(口氣急切不耐)

譯：不久，大叔命令西鄙、北鄙同時叛鄭，接受他的管轄。公子呂對莊公說：「國家不能容許有二個國君，君王有什麼打算呢？如果想讓位給大叔，那麼臣就請求去侍奉他；如果不讓，就請把他除掉，不要讓民心背離。」

公曰：「無庸，將自及(將自及於禍)。」大叔又收貳(名詞，懷有二心的邊邑)以為己邑，至于廩延。子封曰：「可矣！厚將得眾(勢力雄厚，就會得到民眾的支持)。」公曰：「不義不暱(不義則不暱，多行不義，人民就不會親附)，厚將崩。」

譯：子封對莊公說：「可以動手了吧！再讓他勢力擴大下去，得到的民心也會越多。」莊公說：「他多行不義，人民就不會親附，勢力愈是擴大，將只會走向崩潰。」

莊公真是老謀深算，連身邊的近臣都對叔段的放肆看不下去了。莊公用「忍」將叔段逼進圈套，而後師出有名，一舉成擒。 三、四段寫事件的近因。

第五段：正式記述鄭伯克段于鄢的經過

大叔完(完城郭，完，修葺)聚(聚糧食)，繕甲兵(修製鎧甲、兵器)，具(準備)卒(步兵)乘(戰車)(卒乘，合稱則指軍士)，將襲鄭(都城)；夫人將啟之。公聞其期(一切機密皆在莊公掌握之中)，曰：「可矣(可以行動了)！」命子封帥(率)車二百乘以伐京。京叛大叔段(京邑的人起來反叛叔段。說明莊公的洞燭機先，成竹在胸，也顯示叔段的不得民心)；段入于鄢；公伐諸(之於)鄢。五月辛丑，大叔出奔共。

譯：大叔修葺城郭，積貯糧食，整頓軍備，召集軍隊，準備偷襲鄭國。而夫人武姜也準備開城門作內應。莊公得知他們行動的日期，說：「我們可以行動了！」命令子封率領兩百輛兵車討伐京城。京城人民背叛大叔段，大叔段退入鄢。莊公又命令伐鄢。五月二十三日，大叔逃到共國。

莊公如願地趕走了叔段，卻眼睜睜地看見自己的母親和弟弟聯合起來對付自己，是喜?是憂?抑或是憤怒? 賞析：至此才知道，事件爆發前，似乎是叔段和姜氏步步進逼，實際上卻是一步步走向莊公布好的陷阱之中。至此我們也才完全領會朝臣們紛紛進諫時，莊公以「多行不義必自斃」「不義不暱，厚將崩」等話回答的深沉機心。

第六段：寫莊公對姜氏的處置及與姜氏母子關係的改變

譯：莊公於是把姜氏幽居在城潁，並發誓說：「不到黃泉，不再相見！」不久就後悔了。潁考叔是潁谷的地方官，聽說了這件事，就藉著進獻貢物的理由去見莊公。 遂寘(ㄓˋ通「置」，引申為放逐、幽禁)姜氏于城潁，而誓之曰：「不及黃泉(借代，指陰間)，無相見也(意謂不死不相見)！」既而悔之。潁考叔為潁谷封人，聞之(莊公後悔之事)，有獻於公

公賜之食(名詞，食物)，食(動詞)舍(棄)肉。公問之，對曰：「小人有母，皆嘗小人之食矣，未嘗君之羹(國君的美味食物)　，請以(此)遺(ㄨㄟˋ，贈與)之(請求國君將此肉贈予我帶回去給母親吃吧)。」公曰：「爾有母遺，繄(語氣詞)我獨無！(以潁考叔之孝反襯莊公之不孝)」

譯：莊公賜給他食物，他把肉放在一邊不吃。莊公問他原因，他回答說：「小人有母親，都嚐過小人吃的食物，就是沒有嚐過君王所賜的肉羹，請允許我將肉羹帶回去給她嚐嚐吧！」莊公說：「你有母親可以送，偏偏我沒有！」

潁考叔曰：「敢問何謂也？」公語(ㄩˋ)之故，且告之悔。對曰：「君何患(「君患何」之倒裝)焉！若闕(ㄐㄩㄝˊ)地及泉，隧(轉品，動詞，挖隧道)而相見，其誰曰不然(將有誰說不可以呢)？」公從之。公入而賦：「大隧之中，其樂也融融！」姜出而賦：「大隧之外，其樂也泄泄　！(錯綜，抽換詞面)」遂(終於)為母子如初。

潁考叔說：「請問這是什麼意思呢？」莊公就告訴他原因，並且表明悔意。潁考叔回答說：「這有什麼好憂愁的！如果掘地見泉，在地道中相見，有誰敢說不可以？」莊公聽從了他的建議。莊公進入了地道，賦詩說：「在隧道中，真是快樂融融啊！」武姜走出地道，賦詩說：「隧道之外，心情愉快。」於是母子和好如初。

潁考叔真的是「純孝」的人嗎？這點卻很難證明。由隱公十一年左傳的記載，可知潁考叔實際上是一個急功近利的人，他在鄭國攻打許國時，和鄭國大夫子都爭奪車子，被子都追殺；攻城時，潁考叔為了爭功，又拿取鄭莊公的旗幟搶先登城，結果被子都從城下射死。

這讓我們不得不懷疑潁考叔是不是為了討好莊公而想出「挖地及泉」的計謀，而不是真的具有孝心？因為左傳的一句「聞之，有獻於公」，讓我們不得不作此負面的聯想。

近代學者也有引用西方「神話與原型」的文學批評理論以闡釋鄭伯克段于鄢者，這些學者認為鄭莊公因自小缺乏母愛，遂造成心理偏差，後來經過回到「子宮」的過程(「隧道」隱喻「子宮」)重新得到母愛，所以得以「母子如初」。這種說法提供了另一種理解的新空間。

陰狠不孝的莊公，終仍保留一絲人性的溫憫，故事在走入絕境時，未料又逢一村。 賞析：事件的核心人物是姜氏，所以左傳繼續寫莊公與姜氏母子關係的改變：莊公在盛怒之下與母親正面決裂，後來採用了潁考叔的建議，終於恢復了母子親情。「遂為母子如初」，與文首的「初 」形成巧妙的銜接與對比，耐人尋味。

第七段：以「君子曰」提出評論

譯：君子說：「潁考叔真是純孝的人啊！愛自己的母親，又影響到莊公，教莊公如何盡孝道。詩經上說：『孝子的孝是無窮無盡的，永遠會推及薰染到他的同類。』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吧！」 君子曰　：「潁考叔，純孝也。愛其母，施(ㄧˋ，延、擴展)及莊公。詩曰：『孝子不匱，永錫(通「賜」)爾類(同類之人)。』其是之謂乎　！(其謂是乎」的倒裝) 」

以君子之言，讓這個家庭重回以「孝」為基點的倫理關係上，結局是圓滿的。 賞析：以「君子曰」提出評論，除闡明孝心的可貴外，也顯示出經書重視教化的用心，「與人為善」的用心，　　只要有心改過向善，就加以贊揚。

本文寫鄭莊公與共叔段兩兄弟的權位之爭，既是兄弟爭權，本可直接描寫兄弟兩人在鄢地爭鬥的過程，做直截而簡單的交待即可；但作者對戰爭本身的描寫卻只有二十來字，而側重在敘述戰爭的前因與結果。這樣寫，一則顯現這次戰爭其實並不激烈，鄭莊公輕易的就將叔段打敗了；但導致這場兄弟鬩牆的卻是兩兄弟的母親姜氏。

如果沒有姜氏的偏心，任性愛惡，鄭莊公的個性大概不會這麼陰沉狠辣，叔段的野心大概也不至於那麼放肆胡為，一場骨肉的悲劇或許不至於發生，於是左傳就從這個核心人物寫起，而且由姜氏貫串全篇。

問題與討論 祭仲與子封都曾勸諫莊公，兩人的觀點有何異同? 祭仲之勸乃由國家制度與利害關係著眼，故提出「先王之制」以為勸諫的理據，既云「都城過百雉，國之害也」，又云「今京不度，非制也」，而歸結於「君將不堪」。在莊公說出「姜氏欲之」時，便順勢說明姜氏永無滿足之時，不如早日圖謀，以免情況難以控制；並以蔓草比擬叔段，勸莊公勿使叔段勢力滋蔓。

子封則由「統馭」的立場進諫，所以說「國不堪貳」：國家不能有二君，人民不應有貳心，所以他說「欲與大叔，臣請事之；若弗與，則請除之，無生民心」。既已有貳君的情形，便須除之，以利國家的統治；在叔段「收貳以為己邑」之後，便直接說「可矣」，勸莊公採取行動，消滅貳君，否則貳君得眾之後便難以統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