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取材: 林佩萱 湾生回家

一纸轻如鸿毛的户籍誊本，为何让85岁的日本老太太家仓多惠子，泪流满面？   2014年9月16日，来自日本的家仓多惠子，在台北市大安区户政事务所领到盼了超过半世纪、证明她与父母亲在台湾生活过的户籍誊本。 揭开被遗忘的心酸记忆！

1929年在台北出生的家仓多惠子，一路读到现今的北一女中。因日本战败，未完成学业，必须回日本。70年过去了，小时候在台湾的点滴，仍历历在目。   曾经以为自己这一生只会有死亡证明，再也拿不到出生证明的她，看着那本泛黄手写的户籍数据，父母亲、家人名字均在上头，住家地址也详细记载，「这就是我的出生证明，也是我和死去的父母再一次重逢，」家仓多惠子说着，眼角止不住流下的泪水，嘴角却漾着微笑。

跟她一样激动落泪的，还有许多人。例如，日本老爷爷冨永胜，2013年5月11日在花莲吉安乡拿到家族的出生户籍誊本时，眼泪同样不听使唤地夺眶而出，激动地涨红着脸、哭到五官都揪成一团。   在家仓多惠子和冨永胜两人心中有着相同的信念：虽然自己是日本人，但是台湾才是出生的故乡。他们是「湾生」，一群1895年至1946年在台湾出生的日本人。

湾生，一个过去在台湾和日本的历史课本里没有记载的名词，是变动大时代下的特有产物。最近却让许多台湾人感动莫名。   甲午战争后的「马关条约」，清朝割让台湾成为日本殖民地，日本在台设置总督府，开启半世纪治台史。 因管理与开垦人力需求，又为了纾解日本人口成长，日本便有了推广日人移民来台的政策。

按规定，日人移民来台，必须卖掉所有在日本的房产，且每一人要在台湾开户，存入150元日币，当年日本政府官员平均月薪才20元日币。若是一家人两大两小要移民，需存600元日币。   因为门坎严谨，愿意移民来台的日本人，多是深信能来到新天地，开垦家园的美好愿景。 这群来落户的日本人，以为安定下来，就是故乡。岂料再次因战争，让下定决心要以台湾为家的湾生，被迫放弃在台湾辛苦打拚才挣得的房地、财产、亲友、情人、家畜等。

根据日本厚生省终战资料，1946年从台湾回到日本的日人约有48万人，其中军人约16万，32万是移民和湾生。他们一度以为战后的「引扬」（遣返）只是短暂回到日本，等局势平息后还能回到台湾生活，但事实却是数十年的相隔，及永远的失去。   回到日本的这群湾生，就好像当年随着国民党从大陆撤退到台湾的老兵一样。日本人认为他们是台湾人，而台湾人又认为他们是日本人，有着极大的认同危机，处境备受煎熬。

「湾生」根本不是美名，而是当时日本人用来轻蔑这群在台湾出生的小孩的名词。多数的湾生因此避谈这段过去，即使想念台湾，也只能放在心里面，不敢张扬。   如今对台湾依然有着美好记忆的湾生逐渐终老，许多人临终前的心愿就是想知道当年在台湾的家变得怎样？儿时的玩伴、错过的情人，至今过得好不好？卖屋、出资数千万，替人圆梦！

这群湾生爷爷奶奶们的故事，十几年前感动了一名20多岁的中日混血年轻女性，义无反顾地要为湾生圆梦，至今已第14年。   她是田中实加，中文姓名陈宣儒。她自己都笑称，一路走来是用青春换的，「从美少女到现在年过40岁的老太太，」她形容。 累积到2015年8月，田中实加和她的团队已带领181位湾生领到在台湾出生的户籍誊本、帮百位以上找到失联的亲友。

2014年出版《湾生回家》一书，写出22位湾生的故事，她甚至卖掉一栋房子、出资数千万、用三年拍摄同名纪录片《湾生回家》，2015年10月16日上映。   牵猴子整合营销业务总监王师透露，《湾生回家》募资计划8月20日在flying V平台上线，截至9月22日，达标318％，募得318万6757元，打破《看见台湾》创下台湾电影发行募资248万的纪录。

「台湾忘记记，日本也忘了记，」面对这段两边都忽略的历史，田中实加最大的动力就是要代替这群爷爷奶奶，告诉这个世界，「湾生」存在的珍贵意义。   其实田中实加正是湾生后裔。她的外婆田中樱代、外婆的管家竹下健志、管家的太太竹下朋子，三人都是湾生。

但，直到2001年外婆过世前，田中实加从未听外婆提过在台湾生活的事。第一次听到「湾生」，是在来年管家竹下健志的丧礼，由管家太太提起。   直到那一刻，田中实加才明白，为什么外婆和管家夫妻三人是「哈台族」，能讲一口流利台语，只要一听到「台」字、有关「台湾」的一切，就会马上放下手边的事。921大地震发生后，他们不但捐钱、还组团来台，就是想亲眼看看台湾才安心。和时间赛跑，不做会来不及！

2002年，当管家太太竹下朋子也离世后，田中实加从前来吊唁的其他九位湾生长辈口中得知，想要拿到台湾出生证明的心愿，自此开始了她长达近14年带湾生回家之路。回头看，田中实加坦言，自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一股脑想为长辈圆梦的使命感，驱使田中实加一个人跑到花莲，却处处碰壁。「湾生是什么、当年的日本移民村，当地完全没人听过，」她回忆，尤其12年前，各单位电子信息化还不普遍，她要找的数据又是50、60年前旧文献，难度很高。

「早年我在台日的公部门很不受欢迎，人家以为我去找碴，」但个性倔强的她没有服输，不断往来两地的公家机构、翻找图书馆的历史文件、拜访相关耆老，只求不负所托。   顺利帮九位长辈完成心愿后，知道她有门路的湾生愈来愈多，各个都来拜托她，目标也从申请户籍誊本、到寻找失散家人、失联的老友和初恋情人等。 田中实加总是不忍拒绝，「能够帮助别人减少人生的遗憾，为什么不做？」最大满足就是看到他们完成心愿后脸上的笑容。

眼见湾生一位位凋零，「未来谁来说他们的故事？」2010年12月田中实加着手策画《湾生回家》纪录片。   这一切全因为「来不及」。「八成的托付都是来不及完成的，」田中实加说，尽管她实现部分爷爷奶奶的心愿，但还有更多受托人等不到那一天就辞世、或是要寻找的人已经不在世上。 生命的有限与无常，让拍摄《湾生回家》，成为一场与时间赛跑的纪录！

9月10日，《湾生回家》媒体试映会之后，田中实加泣不成声地说，影片中8位主角之一的清水静枝奶奶，就是来不及拍完的故事。   清水静枝25岁来到花莲港，97岁高龄参与纪录片拍摄时，家人和剧组人员常问她对当年所居住的吉野村有什么印象，她总是重复说着「我家在吉野村邮便局，现在还看得到吗？」

2012年10月26日，田中实加再带着清水静枝和家人来到台湾，回到当年邮便局所在地、现今吉安乡吉安路和中兴路口的位置，原本坐在轮椅上的清水静枝突然站起，对着那面红砖瓦墙奋力拍打，彷佛以为推倒那面墙就能看到记忆中的吉野村邮便局。

来年5月，田中实加仿造当年的施工图，亲手完成吉野村邮便局模型，让清水奶奶的家人带回日本。卧在病榻的清水奶奶摸着、看着，回忆一拥而上，当年谁住哪个房间、在哪间房子生下了儿子、狗狗养在哪里全都想起来了。   6月，正当剧组开心地要来拍摄清水奶奶达成心愿欢喜的模样，却没想到竟成了参加清水奶奶的法会。「说好要带你来看湾生的纪录片啊，」在法会上，田中实加泪崩了。无惧流言攻击，要让爱延续！

最终她一共耗时三年，拍了7万分钟，记录22位湾生，最后挑选出8位，剪出110分钟。   田中实加坦言，拍片过程受到很大打击。不仅她是纪录片门外汉，期间还遭受不少流言攻击。 有人怀疑她的居心，怎么会有人免费帮不认识的人圆梦？也有人怀疑她的经费来源，一个单身女孩子哪有这么多钱？

外人不知道的是，田中实加以前是出版社社长，为此卖掉在北投的房子，也暂停公司。因为学艺术，在美国读书时就被签约，身为画家的她也卖画维生。   父母是中医，从小就备受宠爱和呵护，还有超疼爱她的外婆和舅公。田中实加透露，还没两脚「陷入」湾生之前的她，的确是个不需要为经济、物质生活烦恼的女孩，以往的她身上穿的、手里拿的、脚上踏着，无一不是名牌，为了湾生，彻底换了个人。

最疼爱她的舅公听说她为了拍片、穷到没钱吃饭，90多岁了还特地从日本飞到花莲看她，正处拍片期的田中实加，窝居在7坪大的套房，长住花莲，没化妆、皮肤晒得黑黑的，舅公几乎认不出她、心疼得差点哭出来。

身为家中最小的妹妹，几位姊姊也扮演支柱，她笑说，每次姊姊们总是一边说着「这是最后一次帮你」「再也不要打电话给我了」「我反对你做这些事」，一边又把钱汇到她的户头里。   担任纪录片旁白的导演柯一正直说，田中实加就因为是门外汉，完全不知道拍纪录片有多辛苦，才一头栽进来！

过程缴了很多「学费」，第一次找来的导演团队，光是做前期研究、田野调查，还没开拍就用完800万。后来才找到现在的导演黄铭正。   拍纪录片究竟投入多少钱？「我叫会计不要再跟我讲数字了，」田中实加说，金额早已算不清。有多惊人？以口译费用为例，近400万、动用40位翻译。制片范健佑透露，影片后期剪辑也已不知到第几版，只要觉得哪里不够好，就重新来过一遍。

9月初的一场《湾生回家》小型讲座尾声，田中实加透露，自己患有亚斯伯格症，「听到我要拍片，家人都想劝退，担心我从小到大讲话，连家人都听不太懂了，我怎么有能力和外人沟通？」   协助湾生回家、拍摄纪录片，正是她人生第一回离开家人保护伞所做的决定。《湾生回家》最动人的不在于别离的感伤，而是人与人之间只要愿意付出，爱永远能延续！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