___第11周___ 一 日
作品欣賞: 早 晨 噹!噹!噹!噹!七下鐘了。 亞娜在床上欠伸說,「貝田,這是幾點鐘?」 貝田模糊說道「呀。你聽見打鐘嗎?」 早 晨 噹!噹!噹!噹!七下鐘了。 亞娜在床上欠伸說,「貝田,這是幾點鐘?」 貝田模糊說道「呀。你聽見打鐘嗎?」 亞娜沉沉睡去,不答。 貝田亦睡去。 噹!七下半鐘。 貝田亞娜仍不醒。 鐘指七下五十分。 亞娜驚醒。(看錶)「啊呀,只有十分鐘了。」自床上跳起,推貝田說,「快點起來,早飯鐘已經打過半天了。」 貝田不答,反身向壁面睡, 亞娜匆匆梳洗,飛奔下樓。餐室中侍者方欲關門,亞娜閃入。
亞娜走至一桌,桌間已坐有七八人。亞娜坐下說,「此地有多餘的早飯嗎?」 瑪及:「我曉得必定有人要來遲。所以預先多吩咐了一分早飯在此。現在就請你享用罷。」 對別一學生:「後來怎樣呢?」 亞娜:「哦,幼尼司,又有新聞了。請你現在再從頭講起好嗎?」 幼尼司:「可以。昨晚有一個寄宿校外的新生來校看她的朋友。到了十點鐘,還沒有回去。她的房主人着了急,就打電話給監舍長。並且說她的朋友是彷彿住萊孟院的。不過不曉得她的名字叫什麼。監舍長聽了,就立刻到萊孟院去,同了萊孟院的堅舍,到每一個學生房中去問,『你今晚有客人住在此麼?』」 愛米立大笑。「有趣。有趣。後來怎樣呢?」 幼尼司:「他們找了一點鐘,驚擾了一百多人的好夢,仍舊找不出這個新生來。監舍長於是又差了無數的更夫到鄉下去找。又那裏找得到呢?可憐監舍長因此着急得一夜沒有睡覺。……你們試猜這個學生到底在那裏。……她今天早晨平平安安的從佳斯令院回家去吃早飯了。」 學生大笑。
瑪及:「本來監舍長也過分大驚小怪了。難道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子還不曉得保護自己嗎?」 亞娜:「這個新生曉得這事嗎?」 幼尼司:「曉得。―─她當心,要好好的受罰哩。」 亞娜:「現在什麼時候了?」 瑪及(看錶):「八點十分鐘。」 亞娜:「請你們恕我失陪。我還有一篇論文要儘這十分鐘中去做起哩。」
課 堂 中 鐘指八下二十分,學生陸續至。 八下三十分,教師入。 梅麗走至教師前。「米兒博士,我昨晚頭痛,未曾預備今日的功課。」 米兒:「好好。」對眾學生:「現在請你們寫十五分鐘。題曰『以盧梭或孟德斯鳩或福祿特爾的口吻,評論法國第二次的憲法。』」 全堂悄寂。 十五分鐘已過。 米兒:「請你們停寫。」對梅麗:「巴德女士,請你明天把這個答句寫出來,交給我罷。」對眾學生:「 你們的卷子可以不必交進。現在且請卡兒女士將他的答句讀出來大家評論好了。」 全堂學生彼此相視微笑,若曰「白吃驚。」 梅麗面色懊喪,若曰「吃虧吃虧。」
午 刻 貝田走至一校店,購得糖食一包,且食且至圖書館。適梅麗自圖書館出,值貝田。 梅麗:「貝田,你又要不吃中飯在此讀書嗎?」 貝田:「中飯?我早飯還沒有吃哩。下午的功課一點也沒有預備,那裏有什麼功夫吃飯呀。」 梅麗:「當心,你要生病。」 貝田:「我倒情願生病,那時我就可以到病院裏去好好的睡覺了。」 圖書館中鐘打十二下半。學生陸續散去。貝田獨不出。
下 午 鐘指四下五十分。瑪及走回室中,把書拋在床上說:「謝天謝地,一天又過去了。」 聞叩門聲。 瑪及:「請進來。」 貝田走進。「瑪及,你有什麼點心嗎?我要餓死了。」 瑪及笑。「又來討飯了。蘋果可以嗎?還是橘子呢?」 貝田:「兩樣都要。」 貝田且吃且說。「瑪及,我想大學中的生活真苦,我今早接到媽媽的信,她說明晚家中又要開跳舞會了。瑪及,你想想他們在家中那樣的快樂,我却在此凍得餓得要死,這可稱得公平嗎?」
瑪及:「可不是嗎?我昨晚對一個上級學生說,『到底讀書有什麼好處呢?』她說,『你剛才到大學來。功課嚴重,自然覺得很苦。慢慢的你就喜歡他了。』她又拉長了面孔說,『瑪及,我們有了機會,不曉得享用,真是可惜。你沒有看見此地的中國學生嗎?她們離家去國來到此地,却是為着什麼呢?』我說,……」 貝田:「請你恕我打斷你的說話,不過我想真真希奇,怎樣有人肯離了家鄉,到外國讀書呢?我可萬萬不能的。」 瑪及:「不但如此,他們連夏間也不能回去哩。」 貝田倒身床上。「天呀!」
下 午 貝田去了。瑪及忙掛一牌在門上說,「忙請勿擾。」匆匆攤書誦讀。 聞叩門聲。 瑪及(蹙額):「請進來。」 侍婢走進:「亞當女士,教務長打電話來請你立刻就去。」 瑪及(面色轉白,對侍婢):「曉得了,謝謝。」 瑪及走出,值幼尼司。 幼尼司:「瑪及,你來得恰好,我正要來找你去滑冰哩。」 瑪及:「滑冰。──」 幼尼司:「什麼?」 瑪及:「教務長傳我去哩。」 幼尼司(伸舌):「好險好險,我望你沒事。」 瑪及:「謝謝。」匆匆出。
晚 上 鐘指六下半。學生陸續自餐室中走出。 愛米立走近一個中國學生張女士前說:「你肯同我跳舞嗎?」 張:「很情願。不過我跳舞得不好。」 愛米立:「你們在中國也跳舞嗎?」 張:「不。」 愛米立:「希奇,希奇!那麼你們閑空的時候做些什麼呢?──你喜歡美國嗎──你想家嗎?」 張女士未及答,學生已漸漸聚近,圍住張女士,成一半圈。 貝田:「你們在家吃些什麼?有鷄蛋麼?」 張:「有。」 瑪及:「那麼你們一定也有鷄了,希奇希奇!」 梅麗:「我有一個朋友,他的姑母在中國傳教,你認得她嗎?」 路斯:「我昨晚讀一本書,講的是中國的風俗,說中國人喜歡吃死老鼠。可是真的?」 幼尼司:「中國的房子是怎樣的?也有桌子嗎?我聽見人說中國人吃飯,睡覺,讀書,寫字,都在地上的確嗎?」
亞娜:「你有哥哥在美國嗎?我的哥哥認得一個姓張的中國學生,這不消說一定是你的哥哥了。」 張女士一一回答。 愛米立:「你不討厭我們問你說話?」 張:「一點也不。」 愛米立:「請你教我幾句中國說話,好嗎?」 張:「很好,比如你見了人,你就說,『儂好拉否?』 愛立米:「這個很容易,『儂好拉否』。還有呢?」 張:「他就說,『蠻好,謝謝儂』。」 愛米立:「『妹豪,茶茶儂』,對嗎?」 張笑:「差不多了。」 愛米立跳起,高聲說:「我會說中國話了,你們聽哪。『儂豪拉妹豪茶茶儂』。」 噹!噹!噹!六下五十分。 梅麗:「我好不巴望他下雨,我們就可以不去做禮拜了。」 學生魚貫入禮拜堂。
晚 上 貝田獨居一室,抱頭讀書。 聞叩門聲。 貝田:「請進來。」 麗蓮走進。「貝田,你的青年會捐款還沒有交清。今天是收款的末日了,請你交給我罷。」 叩門聲。 幼尼司走進:「貝田,……(見麗蓮),哦,對不住。我不曉得你有客人在此。隔一會再見罷。」 貝田:「我立刻就來──你們可不要先把我吃光呵!」 幼尼司去。 貝田:「麗蓮,我今晚實在沒有錢。明天媽媽就要寄匯票來了,請你……」 麗蓮:「那麼請你一定把款子預備好,我明晚再來罷。」 迦因走進。 麗蓮去。
迦因:「這是威倫女士嗎:(威倫是貝田的姓。校中習慣,對於不甚相識的人,即稱姓及女士。)威倫女士,你上月間想已聽過法國佩打先生演講法國的戰地病院了。現在我就代這個病院募捐。你是熱心的人,一定肯幫助那可憐的傷兵的。」出捐簿:「多少隨意。」 貝田看捐簿,捐數自半元起至五十元止。貝田寫「二元」。 迦因:「謝謝你。下月請把款子預備好。我另叫人來收取。──晚安。」 貝田:「晚安。」倒身椅中:「我好頭痛呵。我立刻要到病院去了。──退出就退出罷,──這樣的煩擾,就是要讀書又怎樣能够呢。」
晚 上 海倫素生亞德三上級生聚談於一室。 海倫:「你們曉得愛瑪已經定期在下禮拜六放洋嗎?」 素生:「什麼。──她真的要到法國去嗎?」 海倫:「自然真的。明晚她的好友還要在華納旅館中替她餞行哩,──我想她的運氣真好。」 亞德:「什麼運氣,你可曉得到戰壕中間去做看護婦,並不是頑意的事。」 素生:「她的功課又怎樣?」 海倫:「她橫豎不過去半年。況且她人很聰明。所以教務長特別的給她半年假期。只要她慢慢的在夏間補起就是了。」 亞德:「說起功課,又令我想起我那個寶貝表妹了。這人我也拿她沒法。今天教務長告訴我,她已經寫信給她的母親,叫她來領她回去。我受了她母親的委託,心中倒很有點過意不去。」 素生:「你不是說貝田威倫嗎?這人本來有什麼腦子。不過教務長有時却也過分,我聽說今年被退出的學生,單單新生,已有三十多人哩。」 亞德:「不但如此。……」
窗外人聲嘈雜。「請馬克出來!」「我們要馬克出來!」(按馬克為素生的綽號。校俗以有綽號為能博衆愛之證。) 海倫:「哦,馬克,我還沒有恭喜你哩!」 亞德:「什麼?」 海倫:「你還不曉得馬克已經被擧為我們的級長嗎?」對素生:「現在快點去受人家的『梭倫南丹』罷。」(按「梭倫南丹」,英文原名曰“Serenade”,即夜間在窗下唱歌頌羨其人之謂;以吾國無是俗,故但譯其音。」 素生探首窗外。窗外歌聲大作。亞德海倫亦探首窗外,助素生拍掌答謝。須臾歌止,學生移隊北向,再往歌賀她們本級中的新級長。(按校俗第一三年二級曰「姊妹級」第二四年級亦然。有大事,學生恒以「姊妹級」分為二羣。故此次素生被擧為第四年級級長,第二年級生遂先至歌賀,然後再及其本級。)
亞德:「現在已經不早了,我與你們道晚安罷。」 海倫起立:「我也應該去了。」 亞德才出門,又回頭笑說,「我巴望今晚我們可以好好的安睡一晚,不要再被那火鐘從床上拖去了。」 海倫:「可不是嗎?我見了這個『火操』實在頭痛;我想與其常常吃這樣的苦,倒還不如真的被火燒死好了。」 素生笑:「今晚法表降至零度下十八度,她們應該也有點慈悲心,不至於再叫我們到院子裏去受凍罷──我保你們今晚沒事,好好的去睡覺罷!」 噹!噹!噹!十下鐘。 全校靜寂無聲。但見瑪及室中燈火輝明,瑪及尚在伏案作她的算學難題。
作者介紹: 陳衡哲(1893--1976)筆名沙菲,江蘇武進人,歷史學家,曾任北京大學和四川大學歷史系西洋史教授。陳衡哲在文學方面的創作量並不多,結集成冊的有短篇小說集《小雨點》(1928年,新月書店初版)以及隨筆劄記《衡哲散文集》上下二卷(1938年,開明書店初版)。雖然寫作只是陳衡哲治史之外的餘興,但就如她自己所言:「我的小說不過是一種內心衝動的產品」(《小雨點》自序)陳衡哲的作品除了前述的時代意義與歷史地位之外,小說裏探討深刻敏銳的主題,更具備跨越時代的「人類情感的共同與至誠」的特色。 題 解: 本篇小說於一九一七年發表在「留美學生季報」首期,內容描寫美國女子大學的新生,在寄宿舍中一日間的瑣屑生活情形。
作品分析: 一九一七年陳衡哲女士發表在「留美學生季報」首期的<一日>,改寫了中國現代文學最早的歷史紀錄。當胡適眾人對新文學問題尚在爭論不休的時候,陳衡哲已經開始採用白話文作為新的書寫方式,以響應胡適所推動的白話文運動;而原本公認魯迅是為中國現代新文學的開山始祖,如今恐怕也應該要由陳衡哲榮摘桂冠。 但這篇小說,如果依現代小說的規範來審視的話,根本不能算是一篇小說。誠如作者自己說的: 這篇寫的是美國女子大學的新生,在寄宿舍中一 日間的瑣屑生活情形。他既無結構,亦無目的, 所以只能算是一種白描,不能算為小說。但他的 描寫是很忠誠的,又因為他是我的初次的人情描 寫,所以覺得應該把他保存起來。
~謝謝~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