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抒情文學 第三講：悲秋、體氣與抒情 國立臺灣大學 中國文學系 鄭毓瑜 教授 楚辭 【本著作除另有註明外，採取創用CC「姓名標示－非商業性－相同方式分享」臺灣3.0版授權釋出】

1-1. 緩慢悠遠或急促跳盪的姿態 人有自己的風格，作品在字裡行間 也會形成自己的姿態。 人有自己的風格，作品在字裡行間 也會形成自己的姿態。 「胡蘭成張愛玲簽定終身，結為夫婦， 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詩經》〈鄭風‧女曰雞鳴〉「琴瑟 在御，莫不靜好」。

1-1. 緩慢悠遠或急促跳盪的姿態 《詩經》，所描述的對象大概是以下 幾種： 《詩經》，所描述的對象大概是以下 幾種： 日月山川原野、草木蟲魚鳥獸以及 採摘野菜、砍柴、捕捉魚鳥等等， 當然還有人世間熟悉的婚喪嫁娶、 男女相思、社會倫理行為等。

1-1. 緩慢悠遠或急促跳盪的姿態 《楚辭》裡面出現的事物可複雜多了， 包括各種歷史、神話、傳說，尤其許 多不尋常的動植物，各式香草或藥草、 各式各樣的珍奇或醜惡的象徵物，尤 其神女、山鬼、天地四方的神靈、巫 術或南方宗教祭拜儀式等等。 〈離騷〉裡也出現類似的三次求女： 宓妃、有戎之女及有虞二姚。

1-2. 〈離騷〉與「怨」 《史記》〈屈賈〉列傳:「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 也。」 關於「怨」: 《史記》〈屈賈〉列傳:「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 也。」 關於「怨」: 「埋怨」責怪，「怨恨」是結下了 仇恨，「哀怨」那是哀傷憂愁；

1-2. 〈離騷〉與「怨」 也可能有「諷刺」的意思，像《論語》〈陽貨〉: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 以群，可以怨」 ，這是諷刺君王的決策或施政； 另外「怨」，還可能是違背或別離，比方說君臣關 係不能遇合，被疏遠或放逐。

1-3. 放逐的雙重性 「驅逐出境」: 「身遠」，「心遠」 遠離家園，背離心志(「失志」) 人從心靈或精神信念中被驅逐出境 身心都難以安居的無盡流浪。

1-4. 「反放逐」的自敍 地理性，同時也是歷史、社會性的 所有地理歷史社會的，同時也是自我 的，這是一個由自我而層層交疊的問 題漩渦。 所有地理歷史社會的，同時也是自我 的，這是一個由自我而層層交疊的問 題漩渦。 〈離騷〉一開頭中國最早的「自敘」 （解讀講義，原書頁碼p.12）

1-4. 「反放逐」的自敍 帝高陽之苗裔兮，朕皇考曰伯庸。 攝提貞于孟陬兮，惟庚寅吾以降。 皇覽揆余初度兮，肇錫余以嘉名。 名余曰正則兮，字余曰靈均。 紛吾既有此內美兮，又重之以修能。 扈江離與辟芷兮，紉秋蘭以為佩。 汨余若將不及兮，恐年歲之不吾與。 朝搴阰之木蘭兮，夕攬洲之宿莽。 日月忽其不淹兮，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遲暮。 不撫壯而棄穢兮，何不改乎此度？ 乘騏驥以馳騁兮，來吾道夫先路！

1-4. 「反放逐」的自敍 昔三后之純粹兮，固眾芳之所在。 雜申椒與菌桂兮，豈維紉夫蕙茝！ 彼堯、舜之耿介兮，既遵道而得路。 何桀紂之猖披兮，夫唯捷徑以窘步。 惟夫黨人之偷樂兮，路幽昧以險隘。 豈余身之憚殃兮，恐皇輿之敗績！ 忽奔走以先後兮，及前王之踵武。 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讒以齌怒。 余固知謇謇之為患兮，忍而不能舍也。 指九天以為正兮，夫唯靈修之故也。 曰黃昏以為期兮，羌中道而改路。

1-4. 「反放逐」的自敍 初既與余成言兮，後悔遁而有他。 余既不難夫離別兮，傷靈修之數化。 余既滋蘭之九畹兮，又樹蕙之百畝。 畦留夷與揭車兮，雜杜衡與芳芷。 冀枝葉之峻茂兮，願俟時乎吾將刈。 雖萎絕其亦何傷兮，哀眾芳之蕪穢！ 眾皆競進以貪婪兮，憑不厭乎求索。 羌內恕己以量人兮，各興心而嫉妒。 忽馳騖以追逐兮，非余心之所急。 老冉冉其將至兮，恐脩名之不立。 朝飲木蘭之墜露兮，夕餐秋菊之落英。 苟余情其信姱以練要兮，長顑頷亦何傷。

1-4. 「反放逐」的自敍 鄭重的標示自己: 家族世系、生年月日與名字稱謂。 種植與披掛香草比喻自己兢兢業業 的修身。 鄭重的標示自己: 家族世系、生年月日與名字稱謂。 種植與披掛香草比喻自己兢兢業業 的修身。 「眾人皆醉我獨醒」 的孤傲悲壯。 屈原「與日月爭光的心志」 ，〈離 騷〉是一種尋求出口、渴望重見光 明隱喻，一種抗拒放逐的象徵。

1-5. 「悲秋」的主題 「自敘」裡的急促倉皇，一種暗地裡 危機四伏的動盪不安。 來自君王、小人，以及更大更無可 反抗的是「時間」 「自敘」裡的急促倉皇，一種暗地裡 危機四伏的動盪不安。 來自君王、小人，以及更大更無可 反抗的是「時間」 「老冉冉其將至兮」 ，「時間」是 如此隱微含蓄地，卻又不停歇的流動。 《楚辭》這麼集中地「悲秋」

1-5. 「悲秋」的主題 陳世驤〈論時：屈賦發微〉： 屈原是將「對時間敏銳的主觀意識 投射於人間、自然界、超自然界以 作為宇宙性的傷感的基調」。 吉川幸次郎所謂「推移的悲哀」。 呂正惠先生指出悲哀的詩人所看到 的悲哀的自然，就是中國抒情傳統 的主流。

1-6. 身體節氣感 宋玉〈九辯〉所說:「悲哉，秋之為 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自屈原到漢代模擬屈原的作品中「身 體化的悲愁」。

1-6. 身體節氣感 （解讀講義，〈九章‧抽思〉原書頁碼p.228） 心鬱鬱之憂思兮，獨永歎乎增傷。 思蹇產之不釋兮，曼遭夜之方長。 悲秋風之動容兮，何回極之浮浮？ 數惟蓀之多怒兮，傷余心之懮懮。

1-6. 身體節氣感 （解讀講義，〈九章‧悲回風〉原書頁碼p.260-261） 涕泣交而淒淒兮，思不眠以至曙。 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止。 寤從容以周流兮，聊逍遙以自恃。 傷太息之湣憐兮，氣於邑而不可止。 糾思心以為纕兮，編愁苦以為膺。 折若木以蔽光兮，隨飄風之所仍。 存仿佛而不見兮，心踴躍其若湯。 撫珮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 歲忽忽其若頹兮，時亦冉冉而將至。 薠蘅槁而節離兮，芳以歇而不比。 憐思心之不可懲兮，證此言之不可聊。 寧逝死而流亡兮，不忍為此之常愁。

1-6. 身體節氣感 沒有任何心情表達是完全內在的 憂愁也不完全展現在個體上 從身體處境的角度重新詮釋所謂 「憂」、「愁」、「苦」 從身體處境的角度重新詮釋所謂 「憂」、「愁」、「苦」 「病體」:「糺(即「糾」)思心以為 纕」、「編愁苦以為膺」、「心踴躍 其若湯」。

1-7. 「體氣」:作為通氣閥的身體 個體的表現： 不是天生自然或意志全然決定 在連成一片、無法切割的、彷彿氣 態的感知場域的遊走， 在連成一片、無法切割的、彷彿氣 態的感知場域的遊走， 不停接收、反芻、選擇甚至抵抗的 動態的傳達。

1-7. 「體氣」:作為通氣閥的身體 Kuriyama曾經根據上古文獻，認為傳 統中醫所要醫治的身體不但具有現時性 而且基本上是不穩定的， 它可以體現宇宙和諧但是也可能中斷這 份和諧，像一個爭論場所一般存在著。 Kuriyama有一個比喻：人身表面如同具 有個別「通氣孔」(orifices)，而成為 宇宙的、地域的以及個人的風的匯聚之 處。

1-8. 身體化的悲愁 「感物興情」:「（風雲之氣）氣流通 過身體的反應」 沸熱若湯形容當下身心不平的狀態， 「感物興情」:「（風雲之氣）氣流通 過身體的反應」 沸熱若湯形容當下身心不平的狀態， 感受由外進入的「邪氣」，幾乎侵襲 了原本白淨的容顏 緩疾不定的風、變幻莫測的霜雲， 彷彿在風起雲湧、霜露浸潤的時刻， 　這種「身體化的悲愁」就具體成形了。

1-9. 「抒情」:解憂釋鬱的治療 〈九章‧惜誦〉 「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 〈九章‧悲回風〉 「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 〈九章‧惜誦〉 「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 〈九章‧悲回風〉 「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 「憂愁」如此理所當然地被視為一種 需要診治的疾病，這是一種「心身症」， 診治的方式裡有一種就是透過「表達」 (「抒情」、「賦詩」)。

1-9. 「抒情」:解憂釋鬱的治療 (解讀講義，〈九章‧惜誦〉原書頁碼p.207、212) 情沈抑而不達兮，又蔽而莫之白。 心鬱邑余侘傺兮，又莫察余之中情。 固煩言不可結詒兮，願陳志而無路。 退靜默而莫余知兮，進號呼又莫吾聞。 欲儃佪以干傺兮，恐重患而離尤。 欲高飛而遠集兮，君罔謂汝何之？ 欲橫奔而失路兮，堅志而不忍。 背膺牉以交痛兮，心鬱結而紆軫。

1-9. 「抒情」:解憂釋鬱的治療 「紆軫」、「鬱邑（鬱結）」等詞語， 都是相對於另一組「舒放」、「解釋」。 「紆軫」、「鬱邑（鬱結）」等詞語， 都是相對於另一組「舒放」、「解釋」。 體氣徘迴拉鋸收放的樣態，同時也就 是起伏跌宕的情思宛轉。

1-10. 詩意的共感 宋玉「徊腸傷氣，顛倒失據」，「惆 悵垂涕，求之至曙」。（〈神女賦〉） 宋玉「徊腸傷氣，顛倒失據」，「惆 悵垂涕，求之至曙」。（〈神女賦〉） 嚴忌「夜炯炯而不寐兮，懷隱憂而歷 茲」、「幽獨轉而不寐兮，惟煩懣而 盈胸」、「愁修夜而宛轉兮，氣涫(音 冠)沸其若波」。（〈哀時命〉） 枚乘「惕惕怵(音替畜，驚恐)怵，臥不 得瞑」。（〈七發〉） 司馬相如「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鬱鬱 其不可再更」。（〈長門賦〉）

1-10. 詩意的共感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 能寐，攬衣起徘徊」。 （〈古詩十九首〉）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 能寐，攬衣起徘徊」。 （〈古詩十九首〉） 阮藉「殷憂令志結，怵惕常若驚」、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詠懷〉第二十四與第一首） 魏文帝「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 輾轉不能寐，披衣起徬徨」。 （魏文帝〈雜詩〉二首之一）

1-10. 詩意的共感 一個深憂不寐的病體，同時也透過個體間 的「怵惕」、「沸動」來共鳴或傳響這個 共感的「抒情」世界。

版權聲明 頁碼 作品 版權標示 作者 / 來源 2-27 Open Clip Art Library / Cyberscooty (http://openclipart.org/detail/171451/stilized-flower-by-cyberscooty-171451)， 瀏覽日期 2013.03.12。 2 胡蘭成張愛玲簽定終身，結為夫婦，願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 胡蘭成，其婚書。 琴瑟在御，莫不靜好。 作者不可考，《詩經》〈鄭風‧女曰雞鳴〉。 5 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 司馬遷，《史記》。 6 子曰：小子何莫學夫詩？詩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 孔子弟子及再傳弟子，《論語》。

9 10 11 12 頁碼 作品 版權標示 作者 / 來源 帝高陽之苗裔兮……來吾道夫先路！ 屈原，〈離騷〉。 昔三后之純粹兮，…… 羌中道而改路。 11 初既與余成言兮，…… 長顑頷亦何傷。 12 眾人皆醉我獨醒。 屈原，《楚辭》。 與日月爭光。 司馬遷，〈屈原列傳〉，《史記》。

13 14 15 頁碼 作品 版權標示 作者 / 來源 老冉冉其將至兮。 屈原，〈離騷〉。 屈原是將「對時間敏銳的主觀意識投射於人間、自然界、超自然界以作為宇宙性的傷感的基調」。 陳世驤，〈論時：屈賦發微〉，古添洪 譯， 分見「幼獅月刊」45 卷 2、3 期，1977 年 2、3 月，分見頁 51─62，13─21。 依據著作權法第 46、52、65 條合理使用。 編愁苦以為膺 〈推移的悲哀─古詩十九首的主題〉 吉川幸次郎 著，鄭清茂 譯。《中外文學》第 6 卷第 4 期 (1977 年 9 月)。 依據著作權法第 46、52、65 條合理使用。 呂正惠先生指出悲哀的詩人所看到的悲哀的自然，就是中國抒情傳統 的主流。 呂正惠，〈物色論與緣情說─中國抒情美學在六朝的開展〉， 收入中國古典文學研究會主編《文心雕龍綜論》(臺北：臺灣學生書局，1988)，頁 285─312。依據著作權法第 46、52、65 條合理使用。 15 悲哉，秋之為氣也，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 宋玉，〈九辯〉。

16 17 18 20 頁碼 作品 版權標示 作者 / 來源 心鬱鬱之憂思兮，…… 傷余心之懮懮。 屈原，〈九章‧抽思〉。 涕泣交而淒淒兮，…… 不忍為此之常愁。 屈原，〈九章‧悲回風〉。 18 編愁苦以為膺。 屈原，《楚辭》。 心踴躍其若湯。 20 Kuriyama 曾經根據上 古文獻……像一個爭論 場所一般存在著。 Shigehisa Kuriyama （栗山茂久）, “The Imagination of Wind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hinese Conception of the Body”, in Angela Zito and Tani E. Barlow (ed.), Body, Subject, and Power in China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 p.34 / 由鄭毓瑜 教授 翻譯整理。 依據著作權法第 46、52、65 條合理使用。

頁碼 作品 版權標示 作者 / 來源 20 Kuriyama 有一個比喻：……地域的以及個人的風的匯聚之處。 Shigehisa Kuriyama （栗山茂久）, “The Imagination of Winds and the Development of the Chinese Conception of the Body”, in Angela Zito and Tani E. Barlow (ed.), Body, Subject, and Power in China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4), p.34 / 由鄭毓瑜 教授 翻譯整理。 依據著作權法第 46、52、65 條合理使用。 22 惜誦以致愍兮，發憤以抒情。 屈原，〈九章‧惜誦〉。 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 屈原，〈九章‧悲回風〉。 23 情沈抑而不達兮，…… 心鬱結而紆軫。 25 「徊腸傷氣，顛倒失據」「惆悵垂涕，求之至曙」 宋玉，〈神女賦〉。

25 26 頁碼 作品 版權標示 作者 / 來源 「夜炯炯而不寐兮，懷隱憂而歷茲」……「愁修夜而宛轉兮，氣涫沸其若波」 嚴忌，〈哀時命〉。 惕惕怵怵，臥不得瞑。 枚乘，〈七發〉。 夜曼曼其若歲兮，懷鬱鬱其不可再更。 司馬相如，〈長門賦〉。 26 明月何皎皎，照我羅床幃。憂愁不能寐，攬衣起徘徊。 作者不可考，〈古詩十九首〉。 「殷憂令志結，怵惕常若驚」、 「夜中不能寐，起坐彈鳴琴」 阮藉，〈詠懷〉第二十四與第一首。

頁碼 作品 版權標示 作者 / 來源 26 「漫漫秋夜長，烈烈北風涼。輾轉不能寐，披衣起徬徨」 魏文帝，〈雜詩〉二首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