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維方法與 獨立思考(一) 文字取材: 李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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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思維方法與 獨立思考(一) 文字取材: 李天命

2 序言 序言 一切革命首先不外是盤據在一個人心中的一種思想。 - 愛默森 教育家的理想在於啟發人的思考，野心家的夢想是要取代人的思考。
愚人只知接受思想的灌輸，智者則重視掌握思維的方法。 胡亂思索問題，彷彿用蛛網去捕捉風的顏貌一樣，終是毫無所得的。 正確的思維方法，就像荒夜裡的一盞風燈。 提著自己的風燈，照亮未知的旅途，這就叫做獨立思考。 序言

3 從極權思想到獨立思考 智者探索真理，教育家傳播真理，手握極權的人則負責製造真理。
可惜真理是無法用極權製造出來的。能用極權製造出來的只是欽定的真理。欽定的真理每每經不起理性與事實的考驗。於是歷史上就不時有『異論』站出來，指出某某欽定的真理其實不是真理。 不過異端是會受到懲罰的。如何懲罰則要視乎極權者的性向而定: 有些極權者較有古風，有些較愛時髦，有些較為豪邁，有些比較溫文爾雅。

4 有古風的極權者喜歡把異端推入有餓獅守候著的鬥獸場中，或像開野火會那樣把他們縛起來燒烤；這是一種古典的浪漫。愛時髦的極權者則時興把異端送去體驗射擊練習，或請他們品嘗毒針的滋味；這是一種有現代化風味的消遣。 再說性格豪邁的極權者，他們不喜歡爭辯，他們喜歡行動，夠直接乾脆。他們作風老實，不會在背後刺你一刀 – 他們當面刺你。他們愛用利器把反對者的喉管弄得『咯』的一響，使之啞口無言，看你還說什麼『真理越辯越明』。至於溫文爾雅的極權者就最有風度了，他們寬容、有耐性，願意對異端進行長期或無限期的『思想教育改造』，有時還會把異端送進精神病院裡接受改良(這種奇妙的教育制度源自蘇俄，具有清除異端污染的特效，是俄羅斯人除了羅宋湯之外的又一大發明，或可稱為『俄式衛生福利措施』)。

5 在上述幾種處理異端的手法之中，最後一種似乎最值得欣賞。其他幾種都稍嫌粗暴、不雅觀，兼且效果不太理想，因為死者已矣，一命只能嗚呼一次，嗚呼了的異端又通統豈有此理十分可惡，死不悔改而且死了也不肯悔改，頭腦僵化以至全身僵化，總之硬是不肯歌頌英明。此所以英明的統治者都懂得透過文明的途徑，即思想教育改造，去款待異端。 這種教育比先進地區的強迫教育和成人教育都更先進，可謂兩者的『辯證結合』，那就是『強迫成人教育』。

6 正如少年人無暇顧及戀愛時『自願盲目』和結婚後『被迫盲目』有什麼分別，同樣的，極權者也不拘小節，不屑理會成年人自願受教和被迫受教之間有什麼不同。他們將那兩種教育『辯證地』統一起來之後，就當仁不讓，由自己來擔任導師、舵手一類的工作。 偉大的導師舵手常為教育事業而鞠躬盡瘁，十分忙碌。他們所施的教育旨在改造(別人的)人生觀和世界觀，所以他們不但要為人民謀幸福，而且還要替人民界定什麼叫做幸福。

7 被教育的人什麼時候就能得到幸福呢. 他們畢業的時候就能深刻體驗到幸福的可貴了。他們什麼時候畢業呢
被教育的人什麼時候就能得到幸福呢? 他們畢業的時候就能深刻體驗到幸福的可貴了。他們什麼時候畢業呢? 當他們認錯的時候，他們就畢業了。在導師舵手(以下簡稱為『導舵』)看來，認錯是理所當然的。聖人都有錯，何況凡人? 所以被教育的人都要認錯。錯就認錯，對也認錯，此之謂一味認錯。受了導舵教化的優秀學員都知道: 不管大丈夫小丈夫，一味認錯的就是聰明的丈夫。 其實勇於認錯也確是一種美德。比如有的人一聽到別人說希望認識女朋友，就當機立斷，以第一時間熱心推薦自己的女朋友給人認識，這難道不是一種美德，一種『勇於改正以往所犯錯誤』的美德嗎? 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導舵所說的教育，就是要人知錯改錯，善比堯舜焉。

8 不過認錯也有真心與假意之分的。經常假意認錯，是很痛苦的事，弄久了容易精神分裂。因此最好還是真心認錯。事實上在導舵的熏陶之下，許多人都是真心認錯的。這得歸功於導舵所用的教育方法或『思想武器』，簡要言之就是語言戲法和詭辯神功，那包括了空話、廢話、大話的靈活運用，口號、套語的光輝重複，概念或詞義的革命性扭轉…..等等種種極具優越性的技巧，不一而足。這些技巧施展起來，能使人的頭腦昏沈混沌，在迷迷糊糊之中，漸漸就會自我否定，認為自己以前的思想都是錯誤的，同時越來越相信導舵所說的句句都是最高真理了。

9 問題是: 語言戲法詭辯神功不管多麼高明巧妙，一旦遇到分析批判的思維方法時，就會被破解、被拆穿的；更是有越來越多人掌握了這種思維方法的話，那將會出現怎麼樣的一番景象呢?那時迷霧就會散開，烟幕就會消去，導舵及其神像與幽靈這『三位一體』就會原形畢露，頓失所依，只會剩下一個再吹不響的法螺，以及一襲像皇帝新衣那樣滑稽的法袍罷了。

10 到了這一天，人們就能呼吸到清新的空氣，就能自由無礙地獨立思考。到了這一天，人們就不會像以前那樣: 膜拜騙子，卻吊死把騙子揭穿的人。到了這一天，人們就會反思: 一各被『追隨』的導舵，是否應被『追打』? 到了這一天，人們就能清楚看出: 在各種動物之中，野心家是最危險的。而且到了這一天，人們就會恍然大悟，發覺神像之所以特別顯得高大，原來只因大家都俯伏在地上而已。

11 語理分析 在生存競爭之中，生物能夠存活下去的一個必要條件就是: 有辦法找到食物，同時避免成為別人的食物。
人既沒有飛鳥的雙翼，也沒有獅虎的爪牙，可說只是一種十分脆弱的動物，然而在弱肉強食的大自然界裡，卻能脫穎而出，成為萬物之靈，所靠的是什麼? 所靠的主要就是其思考的能力。 人類最可貴的能力之一，就是思考的能力。思考能力之最奇妙的特性之一，就是能夠對思考加以思考。對思考加以思考的最重要成果之一，就是關於思考的方法學了。

12 方法學的第一環節 語言是思考的主要工具，而且不僅僅是思考的主要工具。從宣揚主義到扯東拉西，從制憲立法到山盟海誓，都有賴於語言的使用。沒有語言，我們的世界會變成什麼樣子呢? 沒有語言，我們就不能說謊，不能謾罵，但也無法講真話，無法講笑。沒有語言，我們的世界就會變得像一個死寂的幽靈之域(假定其中的幽靈都是啞鬼)，同時人類就會像其他動物一樣，無法將一代一代的經驗與智慧累積下來，傳諸後世。沒有語言，就不會有哲學和宗教，不會有蘇格拉底的對話、孔子的教誨，釋迦也不能說法，耶穌亦無法講道。沒有語言，就不會有數學、物理學、醫學、工程學等等，即是說就不會有科學；而且也不會有詩歌、散文、小說、戲劇等等，即是說就不會有文學。

13 在個人方面，沒有語言就沒有思考，至少沒有絕大部分的思考，或至多只能有極其原始的思考。在人與人之間，沒有語言就沒有意念溝通，至少沒有深入的意念溝通，或至多只能有非常簡單的意念溝通，一句話，沒有語言就沒有今天的文明與文化，而人類也不會有目前的物質生活和精神生活了。 以上所述，可以表明語言是何等種要的一種思考和溝通工具。然而這個工具不但有時沒有受到應有的重視，反而常常被人糟蹋，錯用濫用，胡亂使用。比如顛倒詞義，用語曖昧，甚至語無倫次，不知所云；這些都是誤用語言的常見典型。

14 語言的誤用會使人的思想混淆不清，錯謬叢生，而且常會導致無聊的爭辯和無謂的衝突，包括大規模的流血衝突。怎樣才能清除這些思想錯謬，避免由此引起的不必要的紛爭呢? 要對政治這些弊病，化解這些問題，我們必須釐清有關的言辯，換言之就是把有關鍵性(相對於要解決的問題來說有關鍵性)的概念或用語的意思(意義)分析清楚。通過意義或概念的釐清去處理問題，這就是語理分析 (Linguistic-conceptual Analysis)的基本進路。

15 運用語理分析去解決哲學問題，這種做法，依據邏輯經驗論的奠基者施里克所說，乃是『哲學的轉折點』，即由傳統哲學進到現代(當代)哲學的轉折點，其具體表現形成了當代哲學中一個被稱為『哲學革命』的思想運動。這個運動的中心觀念及其衍生的各個哲學派別，統稱為『分析哲學』(Analytic Philosophy)，那是當代美國、英國、澳洲、加拿大…..等英語國家之中公認的哲學主流。大體上說，語理分析正是各國不同派別的分析哲學所共用的公器。

16 要注意的是，這種方法雖然源於哲學，但其適用範圍並不限於哲學。任何問題一經語言陳構出來之後，原則上都可以應用這種方法去處理。這不等於說語理分析能解決所有問題，而只是說至少能使任何問題的解決得到一個比較清晰的概念基礎，如果那問題並非沒有意義的話；假如都是一個毫無意義的問題，語理分析則能夠從根本上把它清解。

17 例如『越南是不是民主國家?』這個問題，倘若循著一般人平日慣用的『傳統思想方式』去討論，我們往往只會逕直回答『是』或『不是』，正反雙方的爭辯以至衝突即每每由此而起。但如果通過語理分析的進路去思考這個問題，我們就會首先把問題釐清，分析清楚『民主』這關鍵字眼在那問題中是什麼意思。一旦確定了『民主』的意思之後，我們就可以作進一步的研究調查，看看越南是不是一個民主國家了。這種研究調查的工作不屬於語理分析的範疇，但語理分析卻是這種工作能有效地進行的先決條件，可說是這種工作之所以可能的方法學基礎。

18 上述『越南是否民主國家. 』的問題，不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指認知上的意義)。但比如『某某事情是否由辯證的因素辯證地決定的
上述『越南是否民主國家?』的問題，不是一個沒有意義的問題(指認知上的意義)。但比如『某某事情是否由辯證的因素辯證地決定的?』這種問題，卻是沒有意義的。這點可以闡釋如下。 讓我們設想有一偉大領袖領導人民大搞『超科學田』，宣稱畝產百萬斤，結果令階級敵人『笑個半死』。領袖於是決定下次要宣稱畝產二百萬斤，企圖藉此殲滅階級敵人，讓他們笑個全軍覆沒。領袖身邊的御用詩人立刻寫詩附和: 紅太陽 活神仙 報應終靈驗 上帝來召見 階級敵人不出三年 必蒙階級上帝召見

19 可惜三年過去了，敵人還是笑個半死，沒有全死。(領袖因而悶悶不樂，茶飲不思，三個月後體重減輕一半。群眾於是急忙聯名寫信，祝賀領袖減肥生效，有一個好的開始，好的開始就是成功的一半，希望他繼續節食三個月，如此必能取得剩下那另一半的成功，把剩下那另外一半的體重也減去。群眾懂得用這種奇妙的邏輯去推理，不知是否由於領袖教育有方，但這不是目前我們要問的問題。)目前我們要問的問題是: 那御用詩人怎樣解釋他認為死定了的敵人笑而不死呢? 如果他除了懂詩之外，還懂得『辯證地發展辯證法』的話，他就不必經過實際的觀察研究也能給萬事萬物一個『辯證的解釋』了。比如他可以這樣說:『敵人還沒有死，那是由辯證的因素辯證地決定的。』

20 但是，所謂『辯證的因素』意指什麼呢. 怎樣叫做『辯證地決定』呢
但是，所謂『辯證的因素』意指什麼呢? 怎樣叫做『辯證地決定』呢? 在今天，『辯證』一詞已成了一個被濫用亂用的字眼，其適用範圍伸縮自如，可隨意轉變。如何算是辯證，如何不算辯證，根本是沒有分際、毫無準則的。由於『辯證』一詞的用法從心所欲，有極高的『靈活度』，結果這個似乎很高深的字眼就充當了詭辯者玩弄文字把戲時的首選工具，可稱得上是一個法力無邊的詭辯用語。詭辯者可以視乎『形勢的需要』，任意炮製『辯證的X』、『辯證地y』一類的說詞。這些『辯證的說詞』一經『辯證地創造』出來之後，就可用來故弄玄虛，藉以唬人、哄人、蒙混過關、製造似是而非的論調。

21 就拿前面有關領袖減肥的一段來說，假設你指出那段文字跟主題不相干，問的為什麼要加插那段文字進來，倘若我要『辯證地回應』的話，我會給出這個『辯證的答法』: 『因為那段文字對於主題有一種辯證的必要性。』然而『辯證的必要性』是什麼意思呢? 這個問題及同類問題的答案都是一樣的，那就是: 問天吧，天曉得。 簡括言之，『辯證』一詞在上述那種毫無定準的詭辯用法中，只是一個沒有意義的詭辯字眼而已。在此情況下，諸如『某某事情是否由辯證的因素辯證地決定的呢?』之類的問題，都不過是一些沒有意義的問題罷了。

22 沒有意義的問題是無所謂解答不解答的。至於沒有意義的說法，則無所謂真假，因為當我們能夠認知某個說法為真為假的時候，我們已經知道它是什麼意思的了。簡言之，沒有意義的句子是『假都不如』，也就是連『假』這個資格都缺乏的。譬如『牙醫之所以要戴面罩，是由某些辯證的因素辯證地決定的』這句沒有意義的話，就是連『假』都說不上的。這個話甚至不如一個可通過探究而斷定其為假的說法，例如: 『牙醫之所以要戴面罩，是因為怕被病人打。』

23 基於以上所論，由於沒有意義的問題無所解答不解答，而沒有意義的說法則無所謂真假，因此，『考察問題和理論是否有意義』這種語理分析的釐清工作，與探求問題的答案和(直接)判定理論的真假這類傳統思考的工作比較起來，是更為基本的。當然，這只是就方法學的次序而言是如此，那並不表示後一種工作不如前一種工作重要。事實上兩種工作都是非常重要的。

24 現代的思考方法學(在此簡稱為『方法學』)，除了包括語理分析之外，還包括邏輯方法(演繹邏輯)、科學方法、謬誤剖析(謬誤批判)等等部門。在方法學的各個部門之中，語理分析乃是第一環節，即其最基本的部分。因為，當我們思考問題的時候，原則上我們第一步必須知道那問題問的是什麼，也就是首先必須瞭解那問題的意思。如果連問題的意思都未能確定的話，我們根本就無從著手去解決問題(包括『某個說法有沒有犯了謬誤?』這類問題)，當然也就無法運用邏輯方法、科學方法或謬誤剖析的方法去探求問題的答案了。就此而言，我們可以說，語理分析乃是思考方法學的起點或第一環節。 下週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