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的意義(上) 1974年諾貝爾生醫學獎得主 Christian de Duve 克里斯坦 . 德 . 杜維 著 陳挹芳 譯
作者簡介 1917年生,比利時生化學家/細胞學家,1974年諾貝爾生醫學獎得主,研究主題為細胞胞器的結構與功能。其後全心投入生命起源的探討。創辦了比利時魯汶大學的細胞分子病理學國際研究中心,現於比利時魯汶大學、美國洛克菲勒大學兩校任教。
我們的這趟旅程結束了。我們已經一步一步地追蹤地球生命的歷史,所達到的程度是現代知識所允許的極限,從最早的生物分子到目前還存在的微生物、真菌、植物和包括我們人類的動物。我們已經理解到支配力和約束力,它們將這種奇遇經歷塑造成為與未來有關的危險推測。在這最後一章裡,我想在宇宙範疇內思考我們行星的生物圈問題,看看它是否能提供什麼,讓我們思考每個人都問過的問題:這一切有什麼意義?我以兩個相反的觀點為開始,兩者恰巧都來自法國。
兩位法國人的故事 第一位主角是德日進(Pierre Teilhard de Chardin),1881年出生於山區的奧文尼省(Dordogne River)的源頭不遠,克羅馬儂人的遺骸於德日進出生前13年在此河的河岸被發現。他在一座小型的法國城堡式莊園裡長大,這類莊園幾乎看守著每一個法國村莊,莊園內建有傳統風格的兩根柱子和尖塔型教堂,這樣就解釋了德日進在他生活中所要遵守的兩條規則。
由於四周的環境,他很早就顯露出對地質學和古生物學的喜愛,它們引導他走向科學的生涯,到亞洲和非洲去發掘人類的遺跡。由於他那受到庇護的、虔誠的宗教家庭環境,他所接受的信仰促使他成為耶蘇會的神父,遵守著嚴格的戒律。
德日進一生都在努力地調和科學和信仰彼此之間的衝突。他詳盡闡述了一種自然主義的神學理論,招致他的修道院院長對他的不信任,禁止他發表他的想法,他的著作在他於1955年半放逐式地在紐約去世後才出版。這本書是他的代表作,《人的現象》(Le Phenomene Humain),寫於1938年至1940年,再於1947年至1948年重寫,最後於1955年出版,英譯本於1959年出版。
德日進的哲學受到柏格森(Henri Bergson)的影響。柏格森是一位堅決的演化論者,贏得1927諾貝爾文學獎。他於1907年發表了《創造進化論》(L’Evolution Creatrice),其中對生物演化的看法既是生機論又是唯靈論,他認為一種創造力(即「生機」)強制性地推動生物演化向愈來愈複雜的方向前進。德日進接受了這種說法,將「生機」代之以比較正統的(雖然同樣朦朧不清) 「徑向力」(物理學上的傳統力,稱為「正切力」)。
根據德日進的看法,心靈和物質共存於一種來自宇宙初創時的基本形式,這兩種形式的能量互補性地結合形成一種力量,推動兩者一起往日益複雜的形式發展。生命就從這種「複雜體」裡自然出現,並繼續圍著我們的行星編織出日趨複雜之包含那麼多活生物體的織品,這個「生物圈」的演化在出現了人類和意識中達到頂點。他認為現在還在持續的下一步發展是產生了「心智層」(noosphere,源自希臘文,意指精神或靈魂),一個行星精神實體注定最後會趨於會合,或許與太空某處產生的心智層結合在一起以達到最後結局點,那就是德日進用「科學的」名稱稱呼他所信仰的上帝。
我們的第二位法國人是莫諾,他是顯赫的胡格諾(Huguenot)家族的後代,家族中出了好幾位有影響力的哲學家和教士。莫諾生長的環境不像他前輩那樣是個傳統喀爾文主義的環境。他的少年時代是在充滿陽光的地中海城市坎城(Cannes)度過,父親是一位有名的畫家,和他的美籍太太在那裡定居,因此莫諾早年的生活是受到拉丁族和盎格魯撒克遜族的影響。他那位在二戰之前結婚的妻子是猶太人,一位拉比的孫女,聲名狼籍的德雷福審判發生時,這位拉比是「法國的大拉比」,也就是法國猶太社群的領袖。
莫諾早期的興趣是生物學和音樂,他是一位優秀的大提琴手,指揮著一隊聖樂團,假使他肯定能在這領域出人頭地的話,很可能會從事此一事業。他的哥哥注意到莫諾是非常優秀卻可能不是天才時說道:「所以他不會是巴哈,反之他會是一位巴斯德」—莫諾等於已經達到了這個重要地位。他和他的導師洛佛(Andre Lwoff)及他的年輕合作者雅克布(Francois Jacob)以他們在巴斯德研究所(Pasteur Institute)所做的研究成果同獲1965年諾貝爾醫學獎,他成為研究所的負責人直到去世。
莫諾和德日進一樣,希望將生物學放在較廣的哲學範疇裡,但是他的思想體系框架則完全不同。他毫不含糊地拒絕了他的宗教遺產,在他短暫地對共產黨產生一時的興趣後,不久就強烈地譴責馬克斯主義,他在第二次世界大戰時參加共產黨行列為法國的反抗運動奮鬥。他像同一代許多法國人一樣,最後在沙特(Jean-Paul Sartre)和特別是卡繆(Albert Camus)提倡的存在主義哲學裡找到一種與知識份子興味相同的思潮,他非常尊敬他們。莫諾的科學背景和德日進也是完全不同的,他在生物化學方面受過嚴格的訓練,他研究微生物的適應而成為分子生物學的奠基人之一,這門科學把有形物質提交給遺傳學和演化生物學的抽象概念。
莫諾的「論現代生物的自然哲學」(Essay on the Natural Philosophy of Modern Biology) 這篇文章收編在1970年出版的《偶然與必然》(Le Hasard et la Necessite),英譯本在1971年出版。這本書在哲學上的主要訊息是:生物的演化遠遠離開「生機」、徑向力或其他神秘力量所指示的道路,它是完全依靠不規則的突變(偶然),並且經過天擇的篩選(必然)。在生命的出現和演化過程中,沒有任何意義、目的或設計,甚至具有智能的生命意識也是如此。莫諾寫道,「宇宙不會孕育出生命,生物圈也不會孕育出人類。」
而且他的結論混合著樸實無華的高貴氣質和恬淡寡慾的浪漫主義:「遠古的契約拆毀了:人類最後知道了他在宇宙這麼冷酷的浩瀚無際裡是孤獨的,他的出現只是因為偶然。他的命運無從解釋,他的責任亦復如此。上面是天國,下面是黑暗,就看他的選擇了。」莫諾的天國當然是與天堂無關,而是他所稱的「知識的倫理」、科學家自由選擇、自願承擔的準則,那是以「客觀性的必要條件」為基礎的。他的黑暗是任何形式的「泛靈論」(animism) — 這個術語包含所有神秘、迷信、宗教信條、解釋生命的生機論和神學 — 以及馬克思主義。這種「遠古的契約」是人與自然在各種泛靈論支持下所建立的一種很古老的聯盟。
沒有兩本書在討論同一個主題時,二者的形式及內容會比《人的現象》和《偶然與必然》有著那麼大的不同,不過它們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引發了許多不尋常的情緒激昂的反應,贊成的有,敵對的更多。特別是德日進受到一小部份開明的天主教人士的稱讚,卻遭受科學家們尖銳的遣責。不是沒有理由的。我記得當德日進這本書出版時,我讀了它,被此書誇誇其談的文體和模糊不清的科學概念引起強烈的煩燥不安。莫諾用尖刻的字句駁斥德日進,他說德日進的哲學「不值得注意,不過它已經意外地得到令人驚訝的成功,甚至在科學界裡。」
他進一步承認自己「受到這種哲學的智識軟弱性衝擊」。英國最著名的、最有哲學修養的科學家之一梅達沃(Peter Medawar)甚至用最輕蔑的話痛斥德日進的書,他指責「它絕大部份是荒謬的,用許多形上學的,牽強附會的想法來裝飾……無法讓人讀下去,如果不窒息的話,也是奄奄一息。」美國的科普生物學作者古爾德更過份地指控德日進欺騙,是皮爾當(Piltdown)頭蓋骨膺品的同謀者,這個頭蓋骨是把經過化學處理過的靈長類動物的顎骨埋藏起來,冒充某個史前人類「失落的環節」。
對於在那年代的古生物學界受到祟高尊敬的他來說,這是非比尋常的苛刻,何況他是一位態度寬大的、值得受人喜愛的又謙虛的人。德日進的書今日很少有生物學家會閱讀,更不要說推廣了。一個例外是耶魯大學的生化學家莫羅威茲(Harold J. Morowitz)接受德日進的看法,並將它合併到神秘的、泛神論的宇宙概念裡。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