遙遠的聲音 瓦歷斯‧諾幹 一、祖 石 台灣的中央山脈有塊遠古的石頭留傳下來,神話中,它並不發出任何聲音,卻接受了神鳥Silig(西麗克)的鳴叫而迸裂,迸裂後的石頭出現一男一女,泰雅族人堅信這正是他們的祖先,並且尊敬地稱呼那塊石頭為Pinsbukan(賓斯博干),意思是:「突破石頭。」
作為一位台灣少數民族─泰雅族族人,我 一直要到二十八歲才從老人家發出沙啞的 口傳聲中聽到。那一天,我在Skayaw(鹿 角,今環山)的山上,清楚地看到老人以枯 枝般的手指指向東南邊的山脈心臟,我相 信,有一個聲音從山的深處傳來,遙遠而 綿長的聲音,回應到老人的四心房。
二、黥 面 童年的部落,我已經習慣於一張張老人 墨綠痕印的黥面閃現在眼前,他們似乎並 不發出任何聲響,圖案般的顏臉活似一張 張尋常的畫布,在空空蕩蕩的山中,他們 只是靜靜地展開、靜靜地燦爛,最後,安 靜地埋入土壤中。 來到都市中求學,我愈來愈感受到緩慢 而洶湧的意識在改變我。
漢人的典籍上清楚地記載著我的族人正是 「王面番」、「黥面番」,幾次在夜夢 中,我看見自己臉上因出現蛛網般的黥面 而驚醒過來,這個夢一直隱藏在多年後的 求學午夜中,如鬼魅般隨伺在旁! 日後在訪問族老的口傳中,我慢慢能夠 理解「黥面」帶給族人的意義,它是一個 宣告、一個責任的印記、一個尊嚴的證 據、更是一個通往祖靈之路的接點。
女子懂得織布、懂得孝敬長輩、懂得持 家,才獲有黥面的資格,被視為「成人」 的象徵。 當我驚訝這是族人的瑰寶時,黥面的老 人正以流水的速度消失在手指間。埋藏在 中央山脈、雪山山脈兩側的黥面,逐日成 為我尋訪族群歷史隱隱的傷痛,它們緩慢 而洶湧的發聲,像清晨的鼓點,安靜且堅 定。
三、織布的老人 兩年前,友人帶我到太魯閣國家公園布 洛灣,我看到族中幾位黥面老婦人被安排 在織布展示區中,她們臉上的黥面正與織 出來的布紋,相映成凋落與繁華的映像, 如此鮮明的詩的斷裂並不被遊客所注意, 展示區中多的是文明人的輕忽與訕笑: 友人說:「她們是上下班制,管理處有 專車接送。」
我很清楚觀光資本文化那一套運作的模 式,作為異地的、奇俗的、荒野的文明, 它的命運通常必須展示在文明的國度中證 明荒野文明的存在,這一個普遍的事實, 經常擊痛一個少數民族衰弱的心臟。 一年後,其中一位老婦人因年邁臥病, 不得不退居家中修養。那一天再到秀林 鄉,原來是希望能夠採錄關於跨越兩個時 代的婦女生命史,在看到老婦人時,
一床陰冷糾結的床被,正緊緊纏住逐漸瘦弱 的身軀,在微暗的屋室中,宛如蟒蛇正緊擁 著獵物。 「要不要照個像,你報導要用的?」友人對 我說,並且透露出老婦人是日領時代「太魯 閣事件」中抗日總頭目的女兒。這時,家人 正輕喚著老婦人的名字,希望她從昏迷的國 度中轉醒,我看見蝙蝠般皺縮的婦人,唯一 的亮光發自那雙垂目,我看見老婦人繁華的 歲月乍然閃亮又瞬即黯淡…。
幾天以後,老婦人過世了,我並沒有過 多的悵惘,因為我並沒有攝走老婦人的黥 面,她將帶著泰雅的印記越過彩虹之橋回 到祖先的懷抱。一直到現在,老婦人閃現 的驚鴻一瞥,漸漸形成記憶時空裡莊嚴的 迴聲,一次又一次地,愈來愈感受到那迴 聲的形體,比母愛還柔嫩、比繡眼畫眉還 動聽。
四、消失的族人 我看見自已的族人消失在都市中。 「我不是Atayal。」 我聽見族人的聲音在叢林般的都市高樓 中隱隱發聲。 族人改變突起的喉音發聲,不再發出優 美的族語。就在這一片生養他的土地上, 我看見他奮力地扯下喉嚨,在無人的暗夜 中吞下。
打著藍色的領帶,喉嚨以下是畢挺的衣料, 正好掩蓋住黧黑的膚色。在都市一角,我看 見他努力地剝下一層肌膚,為了不讓別人看 在燈光照耀的辦公室裡,我的族人穿上西裝 打著藍色的領帶,喉嚨以下是畢挺的衣料, 正好掩蓋住黧黑的膚色。在都市一角,我看 見他努力地剝下一層肌膚,為了不讓別人看 見部落的顏色,悄悄地,他將肌膚吃下。 我的族人在都市中虛心學習,吃西餐時手上 帶著優雅的白手套,飲前酒是必須的,他的 習慣像西洋電影中的歐美人,那一天他回到 十坪不到的小套房,走路的腳與握手的手都 不見了,他高興地笑了起來。
後來,我只看見他的頭顱遊走在大街小 巷中,為了遺忘山的方向,他的眼睛只剩 下兩泓黑黑的空洞,再也看不到任何東 西,包括自己那一座山的故鄉。 後來,我就不再見到他,像搖動的風, 幽靈一般的闖入又消失。 族人在城市消失的速度,就像一句遲來 的喟嘆,若有若無地穿進我的耳膜又離 去,消失的族人,最後,只剩消失的聲 音。
五、部落的聲音 寓居城市多年,有一天,我在清晨的鏡 中發現自己正逐漸消失中,我的臉上沒有 黥面、手足沒有狩獵技能、心中沒有承擔 族人危難的勇氣、腦中沒有熟悉族群歷史 的記憶,像一枚山野中凍壞的果子,等待 腐爛。 每一次遙望雪山山脈下的部落,有一個 堅定的聲音傳了過來。今年酷熱的八月, 順著聲音的方向回到部落,童年的黥面,
如今,只能在一次次的田野調查中,印證祖 先曾經有過美好的傳統;在一次次老人的口 語傳說裡,編織著屬於泰雅的斑駁歲月。 在部落的清晨醒來,我聽見鐘鼓一般的聲 音,因遙遠而微弱、因持續而堅定,我知道 那遙遠的聲音從中央山脈發聲,乘著樹梢的 羽翼滑過來了,它們越過一座一座山脊,向 四面八方擴散開來,向年輕的生命注入竹琴 的音響,向幼小的孩童宣告我們是Pinsbugan 子孫。 ─選自《迷霧之旅》(晨星‧二○○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