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俊傑 台灣大學歷史學系教授 中研院文哲所合聘研究員
1、引言
1:1 歷史知識在被建構之後,就具有某種程度的獨立自主性(autonomy),而對史料與歷史當事人具有批判力。(本課程第6講)
文 (批判) 歷史 圖象 (史料) 史學家 獻 (批判) (歷史當事人)
1:2 史學家都力圖以歷史知識引導現在及未來之走向:
錢穆(賓四,1895-1990):《國史大綱》,收入:《錢賓四先生全集》(台北:聯經出版公司,1998),27冊,〈引論〉: 今日所需要之國史新本,將為自《尚書》以來下至《通志》一類之一種新通史。此新通史應簡單而扼要,而又必具備兩條件:一者必能將我國家民族已往文化演進之真相,明白示人,為一般有志認識中國已往政治、社會、文化、思想種種演變者所必要之智識;二者應能於舊史統貫中映照出現中國種種複雜難解之問題,為一般有志革新現實者所必備之參考。前者在積極的求出國家民族永久生命之泉源,為全部歷史所由推動之精神所寄;後者在消極的指出國家民族最近病痛之證候,為改進當前之方案所本。此種新通史,其最主要之任務,尤在將國史真態,傳播於國人之前,使曉然了解於我先民對於國家民族所已盡之責任,而油然興其慨想,奮發愛惜保護之摯意也。
1:2 史學家都力圖以歷史知識引導現在及未來之走向:
司馬遷(太史公,145B.C.-?):《史記•太史公自序》: ……上大夫壺遂曰:「昔孔子何為而作《春秋》哉?」太史公曰:「余聞董生曰:『周道衰廢,孔子為魯司寇,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為天下儀表。貶天子,退諸侯,討大夫,以達王事而已矣。』子曰:『我欲載之空言,不如見之於行事之深切著明也。』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
本講問題:歷史知識與社會變遷之關係如何?為什麼?
2、歷史知識與社會政治變遷之互相滲透性
2:1 歷史知識何以能對社會政治變遷產生滲透作用? a)歷史知識有其方向性 b)人之存在有其意向性:「自我」的二分
a)歷史知識有其方向性 歷史知識與價值判斷 《孟子.離婁下.21》: 孟子曰:「王者之迹熄而詩亡,詩亡然後春秋作。晉之乘,楚之檮杌,魯之春秋,一也。其事則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曰:『其義則丘竊取之矣。』」
司馬光(溫公,1019-1086):《資治通鑑.卷1.周紀1》: 威烈王二十三年(戊寅,403B.C.) 初命晉大夫魏斯、趙籍、韓虔為諸侯。 臣光曰:臣聞天子之職莫大於禮,禮莫大於分,分莫大於名。何謂禮?紀綱是也;何謂分?君、臣是也;何謂名?公、侯、卿、大夫是也。 夫以四海之廣,兆民之衆,受制於一人,雖有絕倫之力,高世之智,莫不奔走而服役者,豈非以禮爲之綱紀哉!是故天子統三公,三公率諸侯,諸侯制卿大夫,卿大夫治士庶人。貴以臨賤,賤以承貴。上之使下,猶心腹之運手足,根本之制支葉;下之事上,猶手足之衛心腹,支葉之庇本根。然後能上下相保而國家治安。故曰:天子之職莫大於禮也。
b)人之存在有其意向性:「自我」的二分 (1)作為歷史經驗的積澱的「自我」; 張深切(1904-1965):陳芳明等編,《張深切全集》(台北:文經社,1998),卷1: 在要剃髮當兒,我們一家都哭了。跪在祖先神位前痛哭流涕,懺悔子孫不肖,未能盡節,今日剃頭受日本教育,權做日本國民,但願將來逐出了日本鬼子,再留髮以報祖宗之靈。跪拜後,仍跪著候剪,母親不忍下手,還是父親比較勇敢,橫著心腸,咬牙切齒,抓起我的辮子,使勁地付之并州一剪,我感覺腦袋一輕,知道髮已離頭,哇地一聲哭了,如喪考妣地哭得很慘。
(2)作為現實情境制約下的存在的「自我」。 謝長廷:〈臺灣的國會文化〉,《自立晚報》,1995年4月28日,第23版,〈本土副刊〉: 臺灣早期很多都是被害者如林園、高雄魚塭、五二○農民等等的抗爭活動,都屬生物本能反應,當然,參與者當中,有一部份是非被害者的學者和學生,那是十分可貴的,然而大多數都是生物本能的自力救濟。這種生物本能反應的自力救濟有個特點:當別人在自力救濟時,他都會罵別人。我當市議員和立法委員時,遇到很多這種人,「五一九」、「六一二」事件,我都擔任督導,就有一位藥劑生罵我們妨礙交通、社會動亂。過一段時間之後,要審查藥事法,藥劑生也出來示威遊行,他說大家都不關心他。還有一個中校,每當我們在示威遊行時,他都大罵,後來他的房子即將被拆,他就帶者家人陳情抗議,還說社會都不關心他,這就完全是生物本能的反應。 據我的視察,我們的社會回復到生物本能的反應,其特點就是沒有明天,不關心別人和自力救濟。
2:2 人是在社會政治變遷的時空脈絡裏建構歷史知識的,所以歷史知識必然受到社會政治變遷的滲透;政治社會變遷能開發歷史知識的新面向與新詮釋。
3、歷史知識、集體記憶與社會政治變遷
3:1 歷史知識與社會政治變遷藉由 集體記憶的儲存而互相滲透: Maurice Halbwachs, The Collective Memory, with an introduction by Mary Douglas (New York: Harper-Colophon Books, 1950),此書有新譯本:Lewis A. Coser tr. with an Introduction, On collective Memory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992);中譯本:華然、郭金華譯:《論集體記憶》(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年)。
1)「集體記憶」並非先天賦予的,而是一種社會性建構的概念,必須經過後天教育才會習得。 2)當集體記憶於同質性團體中持續存在並不斷汲取力量時,其實是身為「團體成員的個體」(individuals as group members)在作記憶。 3)在人類經驗中,只有夢境的記憶才能不植根於社會脈絡與社會結構。 4)「記憶」有二種類別:個人生命歷程的記憶產生於人們親身經歷過的各種事件;歷史性的記憶則透過書寫傳述或照片之類的具體紀錄、以及慶典節日等社會活動來儲存。 5)「集體記憶」是一種「中介變數」(intermediate variable),介於歷史與社會活動及其變遷之間。 6)「集體記憶」之形成多在青年時期(10多歲到20多歲),是故各國對歷史解釋權的爭奪、對青少年知識記憶的塑造不餘遺力。
秦帝國(221-206B.C.)作為後人的「集體記憶」: (1)《史記‧秦始皇本紀‧第6》 二十六年…秦王初併天下,令丞相、御史曰:「異日韓王納地效璽,請為藩臣,已而倍約,與趙、魏合縱畔秦,故興兵誅之,虜其王。寡人以為善,庶幾息兵革。趙王使其相李牧來約盟,故歸其質子。已而倍盟,反我太原,故興兵誅之,得其王。趙公子嘉乃自立為代王,故舉兵擊滅之。魏王始約服入秦,已而與韓、趙謀襲秦,秦兵吏誅,遂破之。荊王獻青陽以西,已而畔約,擊我南郡,故發兵誅,得其王,遂定其荊地。燕王昏亂,其太子丹乃陰令荊軻為賊,兵吏誅,滅其國。齊王用後勝計,絕秦使,欲為亂,兵吏誅,虜其王,平齊地。寡人以眇眇之身,興兵誅暴亂,賴宗廟之靈,六王咸伏其辜,天下大定。今名號不更,無以稱成功,傳後世。其議帝號。」丞相綰、禦史大夫劫、廷尉斯等皆曰:「昔者五帝地方千里,其外侯服夷服諸侯或朝或否,天子不能制。今陛下興義兵,誅殘賊,平定天下,海內為郡縣,法令由一統,自上古以來未嘗有,五帝所不及。臣等謹與博士議曰:『古有天皇,有地皇,有泰皇,泰皇最貴。』臣等昧死上尊號,王為『泰皇』。命為『制』,令為『詔』,天子自稱曰『朕』。」王曰:「去『泰』,著『皇』,采上古『帝』位號,號曰『皇帝』。他如議。」制曰:「可。」
(2)《史記‧高祖本紀‧第8》 高祖置酒雒陽南宮。高祖曰:「列侯諸將無敢隱朕,皆言其情。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項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高起、王陵對曰:「陛下慢而侮人,項羽仁而愛人。然陛下使人攻城略地,所降下者因以予之,與天下同利也。項羽妒賢嫉能,有功者害之,賢者疑之,戰勝而不予人功,得地而不予人利,此所以失天下也。」高祖曰:「公知其一,未知其二。夫運籌策帷帳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鎮國家,撫百姓,給餽饟,不絕糧道,吾不如蕭何。連百萬之軍,戰必勝,攻必取,吾不如韓信。此三者,皆人傑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項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為我擒也。」
3:2 從「歷史知識對社會政治變遷之滲透」的方向言:社會成員可以通過兩種管道獲得歷史知識、建構集體記憶,進一步影響社會政治的發展: 1)正式結構: 2)非正式結構: 3)正式結構與非正式結構之緊張及其化解:
李春生:《東遊六十四日隨筆》(1896年,福州美華書局出版): 惟是新恩雖厚,舊義難忘。予雖忝為棄地遺民,自願改妝入籍,然此等慘目傷心之景,在他人興高采烈,務期爭先快睹,獨予則任慫恿,終是不忍躬親一視,以免重興賈子之嘆!
問題:這種緊張性能否化解?為什麼?
3:3 從「社會政治變遷對歷史知識之滲透」的方向言: 1)由結構內部網絡來看: 社會政治現實之意識型態基礎 2)由社會政治結構與歷史知識的關係來看: 社會政治現實會改變人對歷史知識的認知:
李春生:《主津新集》(1894年,台灣日日新報出版): 〔日本〕所以今日富強,而處天下之邊者,教必以順天者存之道,神必專誠招事上帝,政亦必以仁愛和平為治,斯皆行中國三代之政教者,而人反謗其謂夷狄。試問以三代政教為政,而誣謂夷狄,則其自處豈非不守三代政教之諸夏者?夫「諸夏」二字,是能行三代政教,所由稱也。「夷狄」二字,是不行三代政教所由取也。今欲不守三代政教,而詡謂諸夏,讓人獨擅三代政教,而誣謂夷敵,而並勸人變夷用夏者,亦遭其譭,謂變夏用夷。嗚呼!謂其執古,實則輕古…。
4、結論
4:1 歷史知識與社會政治變遷兩者的關係是互相牽扯、彼此滲透的,任何一方都無法單向主導,因而產生了雙重主體性。
4:2 社會政治變遷之極致在於「國家」(State)的建構,但國家一旦建立後就有其自主性,且諸多「國家」之間也形成某種結盟關係(參考:Theda Skocpol, State and Social Revolu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9)。
4:3 「集體記憶」是歷史知識與社會政治變遷之橋樑。然而「集體記憶」並無「自性」,可用人為力量修改與創造,因此史家的「史德」便極為重要。
閱讀書目: 1. 胡昌智:《歷史知識與社會變遷》(台北:聯經出版公司,1988年)第2及第3章,頁95-252。 2. 錢穆:《國史大綱》,收入:《錢賓四先生全集》(台北:聯經出版公司,1998),27冊,〈引論〉。 3. 王明珂:〈誰的歷史:自傳、傳記與口述歷史的社會記憶本質〉,《思與言》,34卷3期,頁147–18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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