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傳》、《史記》、<元曲> 的本事與新編 趙氏孤兒 《左傳》、《史記》、<元曲> 的本事與新編
左傳的緣起 《史記十二諸侯年表》 「孔子明王道,干七十餘君,莫能用,故西觀周室,論史記、舊聞,興於魯,而次春秋。上記隱,下至哀之獲麟,約其辭文,去其繁重,以制義法,王道備,人事浹。七十子之徒,口受其傳指,為有所刺譏褒諱抑損之文辭,不可以書見也。魯君子左丘明,懼弟子人人異端,各安其意,失其真,故因孔子史記,具論其語,成左氏春秋。」
左傳的價值和研讀方法 (一)、經學方面 1、左傳解釋春秋,解說春秋的意旨,對春秋藉褒貶以正名的大義,有自己獨特的看法,是公羊和穀梁所比不上的。 2、左傳旁引古經,推陳其源、闡釋其義、宣明其用,可供我們考源流、通訓詁、辯異同,對其他經書做深入研究。
左傳的價值和研讀方法 (二)、史學方面: 1、從史料方面: (1)左傳所記載春秋242年的事,可上推至西周、商、周、夏文明發展的情況;下可知戰國、秦、漢文明的起源。
左傳的價值和研讀方法 2、在史法方面: 〈1〉「百世史家,類不出乎此法」 〈2〉行文有專用的語詞、敘事有一定的成法,漢司馬遷發展了《左傳》的傳統、寫出了亦史亦文的巨著《史記》。宋代司馬光的《資治通鑑》不僅內容上與之相接續,體裁、手法亦以之為法。
左傳的價值和研讀方法 3、歷史哲學方面: 左傳傳承春秋之義,把史家的意境提升到另一個高遠的境界。左傳融合經、史,自兼史家與史評兩要職。
趙氏孤兒的譜系 趙衰(成季) 叔隗 嬰 括(屏) 同(原) 趙盾(宣孟) 趙朔 莊姬 趙氏孤兒
《左傳》趙氏孤兒的歷史背景 宣公二年 晉靈公不君:厚斂以雕牆;從台上彈人,而觀其辟丸也;宰夫腼熊蹯不熟,殺之,置諸畚,使婦人載以過朝。趙盾、士季見其手,問其故,而患之。將諫,士季曰:「諫而不入,則莫之繼也。會請先,不入則子繼之。」
三進,及溜,而後視之。曰:「吾知所過矣,將改之。」稽首而對曰:「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詩》曰:『靡不有初,鮮克有終。』夫如是,則能補過者鮮矣。君能有終,則社稷之固也,豈唯群臣賴之。又曰:『袞職有闕,惟仲山甫補之。』能補過也。君能補過,兗不廢矣。」猶不改。
宣子驟諫,公患之,使鉏麑賊之。晨往,寢門辟矣,盛服將朝,尚早,坐而假寐。麑退,歎而言曰:「不忘恭敬,民之主也。賊民之主,不忠。棄君之命,不信。有一於此,不如死也。」觸槐而死。
秋九月,晉侯飲趙盾酒,伏甲將攻之。其右提彌明知之,趨登曰:「臣侍君宴,過三爵,非禮也。」遂扶以下,公嗾夫獒焉。明搏而殺之。盾曰:「棄人用犬,雖猛何為。」鬥且出,提彌明死之。
初,宣子田於首山,舍於翳桑,見靈輒餓,問其病。曰:「不食三日矣。」食之,捨其半。問之,曰:「宦三年矣,未知母之存否,今近焉,請以遺之。」使盡之,而為之簞食與肉,置諸橐以與之。既而與為公介,倒戟以御公徒,而免之。問何故。對曰:「翳桑之餓人也。」問其名居,不告而退,遂自亡也。
乙丑,趙穿攻靈公於桃園。宣子未出山而復。大史書曰:「趙盾弒其君。」以示於朝。宣子曰:「不然。」對曰:「子為正卿,亡不越竟,反不討賊,非子而誰?」宣子曰:「烏呼,『我之懷矣,自詒伊戚』,其我之謂矣!」孔子曰:「董孤,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趙宣子,古之良大夫也,為法受惡。惜也,越竟乃免。」
《史記.趙世家》 晉景公之三年,大夫屠岸賈欲誅趙氏。……屠岸賈者,始有寵於靈公,及至於景公而賈為司寇,將作難,乃治靈公之賊以致趙盾,告諸將曰:「盾雖不知,猶為賊首。以臣弒君,子孫在朝,何以懲?請誅之。」韓厥曰:「靈公遇賊,趙盾在外,吾先君以為無罪,故不誅。今諸君將誅其後,是非先君之意而今妄誅。妄誅謂之亂。臣有大事而君不聞,是無君也。」
屠岸賈不聽,韓厥告趙朔趣亡。朔不肯,曰:「子必不絕趙祀,朔死不恨。」韓厥許諾,稱疾不出。賈不請而擅與諸將攻趙氏於下宮,殺趙朔﹑趙同﹑趙括﹑趙嬰齊,皆滅其族。 趙朔妻成公姊,有遺腹,走公宮匿。趙朔客曰公孫杵臼,杵臼謂朔友人程嬰曰:「胡不死?」程嬰曰:「朔之婦有遺腹,若幸而男,吾奉之;即女也,吾徐死耳。」
居無何,而朔婦免身,生男。屠岸賈聞之,索於宮中。夫人置兒褲中,祝曰:「趙宗滅乎,若號;即不滅,若無聲。」及索,兒竟無聲。已脫,程嬰謂公孫杵臼曰:「今一索不得,後必且復索之,奈何?」 公孫杵臼曰:「立孤與死孰難?」程嬰曰:「死易,立孤難耳。」公孫杵臼曰:「趙氏先君遇子厚,子彊為其難者,吾為其易者,請先死。」乃二人謀取他人嬰兒負之,衣以文葆,匿山中。
程嬰出,謬謂諸將軍曰:「嬰不肖,不能立趙孤。誰能與我千金,吾告趙氏孤處。」諸將皆喜,許之,發師隨程嬰攻公孫杵臼。杵臼謬曰:「小人哉程嬰!昔下宮之難不能死,與我謀匿趙氏孤兒,今又賣我。縱不能立,而忍賣之乎!」抱兒呼曰:「天乎天乎!趙氏孤兒何罪?請活之,獨殺杵臼可也。」諸將不許,遂殺杵臼與孤兒。諸將以為趙氏孤兒良已死,皆喜。然趙氏真孤乃反在,程嬰卒與俱匿山中。
居十五年,晉景公疾,卜之,大業之後不遂者為祟。景公問韓厥,厥知趙孤在,乃曰:「大業之後在晉絕祀者,其趙氏乎?……事先君文侯,至于成公,世有立功,未嘗絕祀。今吾君獨滅趙宗,國人哀之,故見龜策。唯君圖之。」景公問:「趙尚有後子孫乎?」韓厥具以實告。
於是景公乃與韓厥謀立趙孤兒,召而匿之宮中。諸將入問疾,景公因韓厥之以脅諸將而見趙孤。趙孤名曰武。諸將不得已,乃曰:「昔下宮之難,屠岸賈為之,矯以君命,并命眾臣。非然,孰敢作難!微君之疾,眾臣固且請立趙後。今君有命,臣之願也。」於是召趙武﹑程嬰拜諸將,遂反與程嬰﹑趙武攻屠岸賈,滅其族。復與趙武田邑如故。
元劇《趙氏孤兒》 京劇中《趙氏孤兒》的劇本,是元代劇作家紀君祥根據《史記.趙世家》改編而成。劇中的情節比真實的歷史稍有誇張,但是重點在強調的是中華民族特有的忠孝節義精神,悲壯感人。
這個故事還牽涉到一個容易被忽略的歷史事實,就是後來韓、趙、魏三個家族瓜分了晉國,戰國七雄的局面才確立下來。也就是說:如果程嬰沒有保護趙氏孤兒,替趙家保留香火,也就沒有戰國時代的趙國,中國歷史就要改寫了。
《趙氏孤兒》的故事後來更飄洋過海傳播到海外去,法國著名文學家伏爾泰即以之為藍本,改編為劇本《中國孤兒》,在法國演出時,深受觀眾好評。 至於德國著名文學家歌德,也曾試圖用《趙氏孤兒》為藍本編寫劇本 。
元曲《趙氏孤兒》 《趙氏孤兒》之作者簡介 紀君祥,一作紀天祥,大都(今北京)人。與鄭廷玉、李壽卿同時,年輩長於鍾嗣成,生平不詳。所做雜劇今知有《韓退之》、《松陰夢》、《驢皮記》、《販茶船》等六種,今僅存《趙氏孤兒》一種。《趙氏孤兒》為元雜劇中著名的歷史悲劇。劇本戲劇性強,人物個性鮮明,曲文豪放,風格高昂,顯示了悲劇的壯烈美。
《趙氏孤兒》第二折(節錄) 【屠岸賈云】韓厥為何自刎了?必然走了趙氏孤兒,怎生是好?眉頭一 皺,計上心來。我如今不免詐傳靈公的命,把普國內但是半歲之下、一 月之上新添的小廝,都與我拘刷將來,見一個剁三劍,其中必然有趙氏 孤兒,可不除了我這腹心之害?令人,與我張掛榜文,著普國內但是半 歲之下、一月之上,新添的小廝,都拘刷到我帥府中來聽令,違者全家 處斬,九族不留。
賞析 屠賊這惡劣行為,前無記載,於史無徵,純然是紀君祥穎異獨慧的審美創造。它通過典型人物在典型環境中本乎心、發乎情的典型語彙,深刻揭示了以屠岸賈為代表的反動統治者「寧枉無縱」,嗜殺成性的本性,並自然地引發了戲劇進展的新機緣。因為屠賊這駭人聽聞的行為,使趙氏孤兒乃至全國嬰兒的命運,又尖銳地提上了人們心頭。
【正末扮公孫杵臼,領家童上,云】老夫公孫杵臼是也,在晉靈公位下為中大夫之職,只因年紀高大,見屠岸賈專權,老夫掌不得王事,罷職歸農。苫莊三頃地,扶手一張鋤,住在這呂呂太平莊上。往常我夜眠斗帳聽寒角,如今斜倚柴門數雁行。倒大來悠哉也呵。
賞析:於是,熱心救孤的公孫杵臼,就順乎人心、本乎邏輯地走上劇場了。原先史料中的公孫杵臼,本是趙朔門客;紀君祥又勇毅地對歷史作了大膽的藝術反撥,把他塑改成與趙盾同為「一殿之臣」的「中大夫」,並且善良剛正,亦遭屠賊排擠而罷職歸農,是劇中直接與屠岸賈正面衝突的同僚對手,所以程嬰特來相求共謀救孤大事。這就壯大了正義勢力的陣線,豐富了戲劇衝突的形象系列,使舞台上矛盾的雙方角色,既增添了強度,更增強了質感。
【家童報科,云】有程嬰在於門首。【正末云】道有請。【家童云】請進。【正末見科,云】程嬰,你來有何事?【程嬰云】在下見老宰輔在這太平莊上,特來相訪。【正末云】自從我罷官之後,眾宰輔每好麼?【程嬰云】嗨,這不比老宰輔為官時節。如今屠岸賈專權,較往常都不 同了也!【正末云】也該著眾宰輔每勸諫、勸諫。【程嬰云】老宰輔,這等賊臣自古有之。便是那唐虞之世,也還有四凶哩。【正末唱】【隔尾】你道是古來多被奸臣弄,便是聖世何嘗沒四凶,誰似這萬人恨千人嫌一人重?他不廉不公,不孝不忠,單只會把趙盾全家殺的個絕了種!
賞析:程嬰專為救孤而找杵臼,但因剛剛見面就只能含糊說道:「特來相訪」而不言具體。身為「老宰輔」的杵臼,接著自然問起朝政狀況,程嬰就順理成章地敘說「屠岸賈專權」弄術、迫害賢良;雙方這才說道趙盾全家被殺的慘劇,並水到渠成地引出「孤兒」問題。使戲劇在舞台上的流程,如同生活本身一樣,行於所當行,止於所當止,比普通的實際生活更精醇,更耐人尋味。
【牧羊關】這孩兒未生時絕了親戚,懷著時滅了祖宗,便長成人 也則是少吉多凶。他父親斬首在雲陽,他娘呵死在冷宮,那裏是 有血腥的白衣相?則是個無恩念的黑頭蟲。 【程嬰云】趙氏一家全靠著這小舍人,要他報仇哩。【正末唱】 你道他是個報父母的真男子;我道來則是個妨爺娘的小業種! 【程嬰云】老宰輔不知,那屠岸賈為走了趙氏孤兒,普國內小的 都拘刷將來,要傷害性命。老宰輔,我如今將趙氏孤兒偷藏在老 宰輔跟前,一者報趙駙馬平日優待之恩,二者要救普國小兒之 命。
賞析:杵臼初見孤兒隨即唱道:這孩兒「懷著時滅了祖宗,便長成人也則是少吉多凶」,終究「是個妨爺娘的小業種」。表明他身為貴官,從宗法觀念和家族利益出發,對子孫的期望就是光宗耀祖、顯親揚名,因之認為這孤兒沒甚可愛、甚至也不見可憐。 這就使戲劇為之一跌,促使程嬰急忙申述:「我如今將趙氏孤兒偷藏在老宰輔跟前」,也為的「要救晉國小兒之命!」僅此一句,字字皆有千鈞之力,堪稱光射斗牛,響遏行雲的歷史強音。
【程嬰云】……念程嬰年已四旬有五,所生一子,未經滿月。待假裝做趙氏孤兒,等老宰輔告首與屠岸賈去,只說程嬰藏著孤兒。把俺父子二人,一處身死,老宰輔慢慢的抬舉的孤兒成人長大,與他父母報仇,可不好也。【正末云】程嬰,你如今多大年紀了?【程嬰云】在下四十五歲了。【正末云】這小的算著二十年呵,方報的父母仇恨。你再著二十年,也只是六十五歲。我再著二十年呵,可不九十歲了,其時存亡未知,怎麼還與趙家報的仇?程嬰,你肯舍的你孩兒,倒將來交付與我,你自首告屠岸賈處,說道太平莊上公孫杵臼藏著趙氏孤兒。那屠岸賈領兵校來拿住,我和你親兒一處而死。你將的趙氏孤兒抬舉成人,與他父母報仇,方才是個長策。
【程嬰云】老宰輔,是則是,怎麼難為的你老宰輔?你則將我的孩兒假裝做趙氏孤兒,報與屠岸賈去,等俺父子二人一處而死罷。【正末云】程嬰,我一言已定,再不必多疑了。……我從來一諾似千金重,便將我送上刀山與劍鋒,斷不做有始無終!
賞析:程嬰這擲地作金石之聲的英雄語言,自然感動了「忠直」熱忱的老杵臼,想到程嬰正當壯年,而自己已是七十衰翁,所以也就爽快地答應。從而定下了救孤「長策」,老杵臼並作了「上刀山與劍峰,斷不做有使無終」的精神準備。
紀君祥此劇的基本框架,導源於司馬遷《史記》。但《史記》所載古代程嬰和杵臼,是二人合謀盜劫或騙取「他人嬰兒」來假充趙氏孤兒以交付屠岸賈殺害的。在創作雜劇時,紀君祥以高超的歷史膽識和睿智的藝術匠心,改寫成中年得子(且又是唯一之子)的程嬰,毅然以自身骨肉取代趙孤兒去送死,以維護正義並挽救全國嬰兒。
這種常人難以做到而又是人人期望、個個敬仰的壯舉,不僅立即感動了老杵臼,且更如穿雲破霧的東昇旭日,以至善至美的人性光芒,蕩滌了舊史原型中為感恩報義而犧牲他人、位忠奸鬥爭而摧殘生靈的陰霾陳屑,不僅極大地完善了程嬰、杵臼二人的壯美性格,使他們成為光耀舞台、彪炳藝苑的千秋典型,且使整個雜劇都輝映著更激勵人心的美感效應。
紀君祥著意在境界和格調上,把程嬰置於杵臼之上,並讓程嬰貫穿於悲劇始終,成為解決戲劇衝突的中間人物,這一切都表明:卓越戲劇家的紀君祥,也是先進思想家。他從時代的制高點上,俯察歷史流程、體察社會真諦,開掘人生寶藏;運用邁越千古的超群構思,通過對程嬰、杵臼等為正義而勇作犧牲的刻畫,鑄造出我們民族的壯麗品格和崇高的精神,以感發人心的動人形象。
使這救孤悲劇昇華為正義與邪惡的生死拚搏,並從而煥發出愛民、憂民、為拯民濟世而英勇獻身的偉大光輝。中國宋朝文論家紀有功期求作家們「文不按古,匠心獨造」。此作,正是對他最好的回應,也是對後人最好的啟迪。 【參考書籍】元曲新賞 第十五輯《趙氏孤兒》,地球出版社
「趙氏孤兒」的 「史」與「劇」 -文述與演述
「趙氏孤兒」的故事最早是《左傳》中 「無名」的編年敘事;發展至《史記》<趙世家>,變成了「下宮之難」;到了元代紀君祥的雜劇中,正式以「趙氏孤兒」的名稱亮相。 這個經過「新編」的戲劇,以一種新的敘事基調及主導意識,反過來影響著他的「本事」;使得後人在閱讀《左傳》及《史記》時,受到了極大的改變。
歷史敘述是最早的本事,經過轉化之後,形成了文述、講述、演述這三種型態,這三種型態分別由「文」、「講」、「演」作為其特徵。 文述是為「文」而寫的走向;如史書、小說。
講述是底本為「講」而寫的走向;中國歷史上曾出現過此種講述性作品,如先秦之《 春秋事語》 、宋代以來的話本。 演述的底本則是為「演」而生產的走向,以戲曲而言,內容包括了科、賓白、曲的提示,元雜劇、明傳奇、今日之京劇等皆屬此種,通常其底本便稱為劇本。
紀君祥的《趙氏孤兒》,王國維的評價甚高,曾在《宋元戲曲考中》中將之與關漢卿的《 竇娥冤》 並列,許為元雜劇中二大悲劇作品,其云:其最有悲劇性之性質者,則如關漢卿之《 竇娥冤》 ,紀君祥之《趙氏孤兒》。
劇中雖有惡人交媾其間,而其蹈湯赴火者,仍出於其主人翁之意志,即列之於世界大悲劇中,亦無愧色。 此劇早已流行海外,法國作家伏爾泰受它的啟發而寫了《中國孤兒》;德國詩人歌德也寫過模擬其後半部情節的劇本《埃耳泊諾》。
「本事」與「新編」
一個起源文本與後繼文本之間異/同的聯繫,可以用「本事」與「新編」來做表述。 後繼的敘事是根據它而改編、填補、重塑、變化,甚至是考證、解釋、分析的話,那麼它更有可能是一種「本事」的概念。
而所有對「本事」進行一種帶有差異性格的再敘述,便可成立為一種相對於「本事」的「新編」概念。
「趙氏孤兒」成為固定事件,以及以此作為事件之標題,究其實,是在《 紀劇》 中才首次出現,因此,如果我們用「趙氏孤兒」 的事件觀去讀《 左傳》 及《 史記》 ,表示我們已經受到了《紀劇》 之影響,才會在《 左傳》 之分年記事的體制中去尋覓「趙氏孤兒」始末的線索、牽涉,以及來龍去脈。
《左傳》系統中並無「趙氏孤兒」的存在
在《左傳》 中,原本是沒有一個被寫就的事件喚作「趙氏孤兒」的。在清代高士奇的《左傳紀事本末》 中,也僅有一個大標題:「晉卿族廢興」,在卷31 中,屬列於「晉」事。
在本卷「晉卿族廢興」中的有關「趙氏孤兒」這一段記事,也只是其中所載之片斷而已。顯見關注到這個晉國發生的種種事跡中,把焦點置於「趙氏孤兒」者,是元代的紀君祥;同樣是以敘事本末來閱讀《 左傳》,清高士奇的閱讀就和紀君祥有著不同的取向。
《史記》〈趙世家〉稱為 「下宮之難」
這種情形也同樣出現在《史記》的〈趙世家〉,在〈趙世家〉中,誠然已出現了有類於以「趙氏孤兒」為情節中心的敘事,但是,《史記》卻沒有任何關於這一大段敘事可以命名其為「趙氏孤兒」的暗示,有的倒是另外一個稱呼命名:「下宮之難」。
「下宮之難」的名稱在《史記》中凡三見。 一出於公孫杵臼之口:「小人哉程嬰!昔下宮之難,不能死。」 二見之於諸將之回復晉景公:「昔下宮之難,屠岸賈為之。」 三見之於程嬰與趙武之對話:「昔下宮之難,皆能死。」
這顯示出諸當事人對於事件的回憶有一個共同的名稱:即「下宮之難」。 不僅景公、韓厥、諸將,乃至其餘的許多晉卿,甚至族人,也都知道「下宮之難」指稱的是一次事件,以及是什麼事件。因此,《 史記》〈趙世家〉中這一大段敘事文字,如果有一標題的話,應當叫做「下宮之難」。
究竟「下宮之難」所述的是「莊姬」的復仇,還是「趙孤」的復仇?從現有資料中,已不可得知;但,無論如何,《左傳》雖未明言趙武究係誰子──朔乎?嬰乎?但是,趙孤(武)確已出現。
在〈趙世家〉中,確實是以出現了托孤、救孤、撫孤、復孤為主軸的敘事,雖然還未稱名為「趙氏孤兒」,但是已經有了一個以「趙孤」為中心的情節貫穿,自「下宮之難」後朝向以「復孤」為中心的發展。
特別是「托孤」,講的是趙朔托孤給韓厥之事,這是在《左傳》中未曾交代清楚的一個人物。
屠岸賈是在〈趙世家〉中出現的人物,「屠岸賈者,始有寵於靈公,及至於景公而賈為司寇」,不知是屠岸賈與趙氏的嫌隙,還是以替靈公報仇為因,總之,屠岸賈在「趙氏孤兒」的故事中,一躍成為最主要的人物。
元代「存趙孤」的復仇意識
元代出現〈趙氏孤兒〉的劇本,並非偶然。因為宋室姓趙,元代遺民以趙宋自居,在一片思宋的氛圍中,宋代皇室自神宗以來,即已不斷地有著為程嬰等人修祠封爵的舉措,北宋末年時,徽欽二宗為金人所俘,「存趙孤」更成為一極具民族大義、復仇意識的口號。
高宗不僅於臨安設位望祭程嬰與公孫杵臼,且更為彼等在臨安建廟,加封爵號。 《三朝北盟會編》靖康中帙五九引吳革為趙宋殉節時說:「為趙氏得死,且不恨。」
文天祥《指南錄.無錫詩》也嘆說:「 夜讀程嬰存趙事,一回惆悵一沾巾。」 劇作家掌握這種心情,藉《趙氏孤兒》激發國亡的悲憤和復國的心志。
「趙莊姬」的人母性格
歷來在「趙氏孤兒」之敘事中,對於程嬰、公孫杵臼、屠岸賈等人的關注其實較多,而關於晉景公(或晉靈公)、屠岸賈的另一面則較少被注意。尤其是「趙莊姬」這名女子,更多的是被忽略。
莊姬的角色極為特別,因為,全劇的中心──孤兒,便是由她所生,這點,自《左傳》以來,一直到今日,到都還算是一個「事實」,不曾變過。
〈趙世家〉是否為歷史?並無定論。至少司馬遷在考慮將什麼史實放入歷史敘述中時,他確實是諸人中唯一思量到莊姬為趙孤之母者,他也著實描繪了為人母所以為人母。
「史」與「劇」的比較
在元劇中,屠岸賈對屠成十五年的教養中,說了些什麼話?這些對他有什麼影響?一個人面對殺父仇人卻又是養己且相處十五年的義父時,在決定下手復仇前,有無躑躅?有無一層更深的心境?與歷史相關涉的戲劇中所存在的,並不是史實真假的問題,而是一種本事與新編的對待。
它與所謂的歷史之間的聯繫,在於「挪用歷史」以進入內容中的有機結合而成為「劇情」。它擴大了歷史中想像、創造的成分到不受約束,同樣也是一種「詩學」性格,不能輕易就被客觀主義的還原事件觀所排除;尤其在中國,戲曲敘事正是取代了正史文述的一種「歷史亞敘述」,擔負一種歷史說教的功能範型。
關於「史」與「劇」的比較,西哲早已啟其端,亞里斯多德(Aristotle)《詩學》(Poetics)常是引述上的源頭:「詩人所描述者,不是已發生之事,而是一種可能發生之事;亦即一種概然的或必然的可能性。」
歷史家與詩人間的區別,並非一寫散文,一用韻文;你可以將司馬遷之作改為韻文,它仍然為一種歷史,… … 二者真正之區別為:歷史家所描述者為已發生之事,而詩人所描述者為可能發生之事,故詩比歷史更哲學與更莊重;蓋詩所陳述者毋寧為具普遍性質者,而歷史所陳述則為特殊的。
清初金聖歎便曾假《水滸》與《 史記》,提出了「文」之史性、「史」之文性的問題,其實已觸及了歷史劇本質的核心地帶。 其云:某常道《水滸》勝似《史記》,人都不肯相信。殊不知某卻不是亂說,其實《史記》是以文運事,《水滸》是因文生事。
以文運事是先有事生成如此如此,卻要算計出一篇文字來,雖是史公高才,也畢竟是吃苦事。因文生事即不然,只是順著筆性去,削高補低都繇我。